第二十三回 绣江县无儇薄俗 明水镇有古淳风
去国初淳庞未远,沐先皇陶淑綦深。人以孝弟忠信是敦,家惟礼义廉耻为尚。贵而不骄,入里门必式;富而好礼,以法度是遵。食非先荐而不尝,财未输公而不用。妇女惕三从之制,丈夫操百行之源。家有三世不分之产,交多一心相照之朋。情洽而成婚姻,道遵而为师弟。党庠家塾,书韵作于朝昏;火耨水耕,农力彻于寒燠。民怀常业,士守恒心。宾朋过从而饮食不流,鬼神祷祀而牲牷必洁。不御鲜华之服,疏布为裳;不入僭制之居,剪茅为屋。大有不止于小康,雍变几臻于至道。
晁源这伙人物都是武城县的故事,如何又说到绣江县去?
原来这伙死去的人又都转世,聚集在绣江县里结成冤家;后边遇着一个有道的禅僧一一的点化出来,所以又要说绣江县的这些事故。
这绣江县是济南府的外县,离府城一百一十里路,是山东有数的大地方,四境多有名山胜水。那最有名的,第一是那会仙山,原是古时节第九处洞天福地。
唐德宗贞元二十一年,太子顺宗即位,夜间梦见一个奇形怪像的人,说是东海的龙君,拿了一丸药与唐顺宗吞了下去,梦中觉得喉咙中甚是苦楚,醒转来叫那直宿的宫女,要他茶吃,便一字也说不出来,从此就成了一个哑子,便不能坐朝,有甚么章奏都在宫中批答出来。
皇后想道:“东海龙神既来梦中下药,哑了皇帝的喉咙,若不是宿冤,必定因有甚么得罪,这都可以忏悔得的。”差了近侍太监李言忠赍了敕书,带了御府的名香宝烛,苏杭织就的龙袍,钦差前往山东登莱两府海神庙祈祷。凡经过的名山大川俱即祈祷,务求圣音照常。
李言忠领了敕旨,驰驿进发,经过绣江地方,访知这会仙山是天下的名胜,遵旨置办了牲牷,先一日上山斋宿,次早五更致祭。这时恰值九月重阳,李言忠四更起来梳洗毕了,交了五更一点,正待行礼,只听见山上一派乐声嘹亮,举目一看,灯火明如白日,见有无数的羽衣道流在上面周旋;待了许久,方见有骑虎骑鹿与骑鸾鹤的望空而起。李言忠复命时节奏知其事,所以改为会仙山。这会仙山上有无数的流泉,或汇为瀑布,或汇为水帘,灌泻成一片白云湖。遇着天旱的时节,这湖里的水不见有甚消涸;遇着天潦的时节,这湖里的水不见有甚么泛溢。
离这绣江县四十里一个明水镇,有座龙王庙。这庙基底下发源出来滔滔滚滚极清极美的甘泉,也灌在白云湖内。有了如此的灵地,怎得不生杰人?况且去太祖高皇帝的时节刚刚六七十年,正是那淳庞朝气的时候,生出来的都是好人,夭折去的都是些丑驴歪货。大家小户都不晓得甚么是念佛吃素,叫佛烧香;四时八节止知道祭了祖宗便是孝顺父母,虽也没有象大舜、曾闵的这样奇行,若说那“忤逆”二字,这耳内是绝不闻见的。
自己的伯叔兄长,这是不必说的。即便是父辈的朋友,乡党中有那不认得的高年老者,那少年们遇着的,大有逊让,不敢轻薄侮慢。人家有一碗饭吃的,必定腾那出半碗来供给先生。差不多的人家,三四个五六个合了伙,就便延一个师长;至不济的,才送到乡学社里去读几年。摸量着读得书的,便教他习举业;读不得的,或是务农,或是习甚么手艺,再没有一个游手好闲的人,也再没有人是一字不识的。就是挑葱卖菜的,他也会演个之乎者也。从来要个偷鸡掉狗的,也是没有。监里从来没有死罪犯人,凭你甚么小人家的妇女,从不曾有出头露面游街串市的。惧内怕老婆,这倒是古今来的常事,惟独这绣江,夫是夫,妇是妇,那样阴阳倒置,刚柔失宜,雌鸡报晓的事绝少。百姓们春耕夏耘,秋收冬藏完毕,必定先纳了粮,剩下的方才食用。里长只是分散由帖的时节到到人家门上,其外并不晓得甚么叫是“追呼”,甚么叫是“比较”。这里长只是送这由帖到人家,杀鸡做饭,可也吃个不了。秀才们抱了几本书,就如绣女一般,除了学里见见县官,多有整世不进县门去的。
这个明水离了县里四十里路,越发成了个避世的桃源一般。
这一村的人更是质朴,个个通是前代的古人。只略举他一两件事,真是这晚近的人眼也不敢睁的。
一位杨乡宦官到了宫保尚书,赐了全俸,告老在家。他却不进城里去住,依旧还在明水庄上,略略的将祖居修盖了修盖,规模通不似个宫保尚书的府第,他却住在里边。把县里送来的青夫门皂,尽数都辞了不用。或到那里游玩,或到田间去,路远的所在,坐了个两个的肩舆,叫庄客抬了;近的所在,自己拖了根竹杖,跟了个奚童,慢慢踏了前去。遇着古老街坊,社中田叟,或在庙前树下,或就门口石上,坐住了,成半日的白话。若拿出甚么村酒家常饭来,便放在石上,大家就吃,那里有一点乡宦的气儿。那些庄上的乡亲也不把他当个尚书相待,仍是伯叔兄弟的称呼。人家有甚喜庆丧亡的事儿,他没有自己不到的。冬里一领粗褐子道袍,夏里一领粗葛布道袍,春秋一领浆洗过的白布道袍,这是他三件华服了。村中有甚么社会,他比别人定是先到,定是临后才回。
有一个邻县的刘方伯特来望他,他留那方伯住了几日,遍看了绣江景致。一日,正陪刘方伯早饭,有一个老头子,猱了头,穿了一件破布夹袄,一双破鞋,手里提了一根布袋,走到厅前。杨尚书见了,连忙放下了箸,自己出去,迎到阶前,手扯了那个人,狠命让他到厅。那人见有客在上面,决意不肯进去,只说要换几斗谷种,要乘雨后耕地。杨尚书连忙叫人量了与他,临去,必定自己送他到门外,叫人与他驮了谷,送到家中。
那刘方伯问道:“适才却是何人?怎么老年翁如此敬重?”
尚书道:“是族中一位家兄,来换几斗谷种。”方伯道:“不过农夫而已,何烦如此?”尚书道:“小弟若不遭逢圣主,也就如家兄一般了。小弟的官虽比家兄大,家兄的地却比小弟的还多好几十亩哩。”说得刘方伯甚觉失言。
再说他那村外边就是他的一个小庄,庄前一道古堤,堤下一溪活水。他把那边又帮阔了丈许,上面盖了五间茅屋,沿堤都种桃柳,不上二十年,那桃柳都合抱了。暮春桃花开得灿烂如锦,溪上一座平阔的板桥,渡到堤上,从树里挑出一个蓝布酒帘,屋内安下桌凳,置了酒炉,叫了一个家人在那里卖酒,两三个钱一大壶,分外还有菜碟。虽是太平丰盛年成,凡百米面都贱,他这卖酒原是恐怕有来游玩的人没钟酒吃,便杀了风景。若但凡来的都要管待,一来也不胜其烦,二来人便不好常来取扰;所以将卖酒为名,其实酒价还不够一半的本钱。但只有一件不好:只许在铺中任凭多少只管吃去,也不计帐,也不去讨。人也从没有不还的。尚书自己时常走到铺中作乐。
一日,铺中没有过酒的菜蔬,叫家人去取来。有两个过路的客人过了桥走上堤来,进到铺中坐下,叫说:“暖两壶酒来我们吃。”尚书道:“酒倒尽有,只是没有过酒的菜,所以掌柜的往家里取去了,央我在这里替他暂时照管。你二位略等一等。”那二人道:“我们酱斗内自己有菜,央你与我暖暖酒罢。”杨尚书果然自己装了两大壶酒在炉上汤内暖热了,自己提了送到两个的桌上,又将来两付钟箸送去。二人从酱斗内取出的豆豉腌鸡,盛了两碟,斟上酒,看着尚书道:“请这边同吃一钟如何?”尚书说:“请自方便,我从不用酒的。”那两个问说:“如今这杨老爷有多少年纪了?也还壮实么?”尚书道:“约摸有八十多了,还壮实着哩。”两人道:“阿弥陀佛!得他老人家活二百岁才好。”尚书道:“你二位愿他活这们些年纪做甚么?”二人道:“我们好常来吃酒。我们是邹平县的公差,一年从这里经过,至少也有十数遭,那一次不扰他老人家几壶。”尚书道:“你二位吃了他的酒,难道是不与他钱的?这等的感激。”二人说:“若说起钱来,也甚惶恐;十壶的酒钱还不够别铺的五壶价钱哩。他老人家只不好说是舍酒,故意要几文钱耍子罢了。”又问尚书,说:“你这位老者今年有五十岁了?在那里住?”尚书道:“我也在这村里住,今年五十岁略多些了。”二人又问:“你这老者也常见杨老爷么?”尚书道:“我是他的紧邻,他是我的房主,俺两个甚是相厚,行动就合影不离身一般。”一个道:“你两个怎么今日就离开了?”尚书道:“只这会就来了。”二人问:“往那里来?”尚书说:“就往这边来。”二人道:“若是就来,我们在此搅乱不便,该预先回避去罢。”尚书道:“适才感激他,也是你二位;如今要预先躲了去的,也是你二位;脱不了那杨尚书也是一个鼻子,两个眼睛,你怕他做甚么?”二人道:“虽然是一个鼻子两个眼,天子大臣回家还吃着全俸,地方大小官员都还该朔望参见哩,好小小的人,你看轻了他!”尚书道:“我合他常在一处,并没有见个公祖父母来这里参见的。”二人道:“起初也来了几遭,杨老爷着实的辞不脱。后来凡有官员来参见的,摆下大酒席相待,人才不好来了。常时我们吃了这两壶没事的,今日的酒利害,这两壶有些吃他不了。”尚书道:“天已正午,日色正热着哩,你们慢慢的吃,等掌柜的取了新菜来,再吃一壶去。若是肚饿了,也就有见成的饭,随便吃些。”二人道:“酒便罢了,饭怎么好取扰?”尚书道:“你不好扰,也留下饭钱就是了。”
正说中间,只见掌柜的提了一大篮菜,后边两个小童一个掇了两个盆子,一个提了个锡罐走近前来。掌柜的道:“有客吃酒哩!这是谁暖的?”尚书道:“是我暖的。”掌柜的道:“你二位甚么福分?敢劳动老爷与你们暖酒哩!”二人道:“这莫非就是杨老爷么?”掌柜的道:“你们却原来不认得么?”
二人连忙跪下,磕不迭的头。尚书一手扯着一个,笑道:“适间多承你二位奖许我这们一顿,多谢!多谢!我说等新菜来再吃一壶,如今却有新菜到了,家常饭也来了。”叫人掀开,“我看看是甚么。”原来一大碗豆豉肉酱烂的小豆腐、一碗腊肉、一碗粉皮合菜、一碟甜酱瓜、一碟蒜苔、一大箸薄饼、一大碟生菜、一碟甜酱、一大罐绿豆小米水饭,尚书合掌柜的说道:“把咱两个的让给这二位客吃罢,我往家里吃去。你的饭,我叫人另送来你吃。”一边拖着竹杖,一个小厮打了一柄小布伞,起身家去,对二人道:“这荒村野坡的,可是没有甚么您吃,胡乱点点心罢了。”二人道:“冒犯了老爷,无故又敢讨扰。”
尚书道:“头一次是生人,再来就相识了。”
两个还送尚书下了堤,从新又到铺内。掌柜的摆上饭,让他两个吃。二人道:“这饭多着哩,只怕咱三人还不能吃得了。”让掌柜的也一同吃饭。你说我道的议论杨尚书的盛德。
两个道:“做到这样大官,还不似个有钱的百姓哩!真是从古来罕有的事!这要在俺们县里,有这们一位大乡宦,把天也胀开了,还够不那些管家的们作恶哩!”掌柜的道:“俺这宅里大大小小也有一二十个管家,连领长布衫也不敢穿,敢作恶哩!”二人道:“却是怎的?难道是做不起么?”掌柜的道:“倒不因穷做不起,就是做十领绸道袍也做起了。一则老爷自己穿的是一件旧白布道袍,我们还敢穿甚么?二则老爷也不许我们穿道袍,恐怕我们管家穿了道袍,不论好歹就要与人作揖,所以禁止的。”二人说:“我适才见老爷善模善样,不是个利害的人。”掌柜的道:“若是利害,禁了人的身子,禁不住人的心,人倒还有展脱;他全是拿德来感人。人做些欺心的事,他老人家倒也妆聋作哑的罢了。倒是各人自己的心神下老实不依起来,更觉得难为人子。”一边说,一边要打发酒钱。掌柜的说:“大凡吃酒,遇着老爷在这里看见的,旧规不留酒钱。”
二人道:“饭是老爷当面赏的罢了,怎好又白吃了酒去?留下与掌柜的自己用了,不开帐与老爷看就罢了。”掌柜的道:“刚才说过,凡事不敢欺心的,你们不曾听见么?”二人道:“正是,正是;我们只朝上谢了老爷罢。”又与掌柜的作了十来个“重皮惹”,方才下堤过桥去了。
这是明水的头一位乡宦如此。
再说一个教书先生的行止,也是世间绝没有的事。
这本村里有一个大财主人家,姓李,从祖上传流来,只是极有银钱,要个秀才种子看看也是没有的。到这一辈子,叫做李大郎,小时候也请了先生教书,说到种地做庄家,那心里便玲珑剔透的;一说到书上边去,就如使二十斤牛皮胶把那心窍都胶住了的一般。读到十七八岁,一些也读不进去。即如一块玩石丢在水里,浸一二千年也是浸不透的!
但这个李大郎有一件人不及他的好处:听见说这个肯读书,或是见了那读书的人,他便异常的相敬。谁想天也就不肯负他的美意,二十岁上,便就生了一个儿子;二十二岁,又生了次子。长子八岁,名希白;次子六岁,名希裕。便请了一个先生,姓舒,名字叫做舒忠,这是明水村有名的好人,却是绣江县一个半瓶醋的廪膳。这李大郎请到家教这两个孩子,恐怕先生不肯用心教得,要把修仪十分加厚,好买转先生尽心教道,每年除了四十两束修,那四季节礼,冬夏的衣裳,真是致敬尽礼的相待。那个舒秀才感李大郎的相待,恨不得把那吃奶的气力都使将出来。这两个孩子又煞作怪,谁想把他父亲的料气尽数都得来与了这两个儿子:真是过目成诵,讲与他的书,印板般刻在心里;读过的书,牢牢的,挖也挖不掉的。教了三年,那舒秀才的伎俩尽了。
这样的馆,若换了个没品行的秀才,那管甚么耽误不耽误?
就拿条蛮棒,你待赶得出他去哩?这舒秀才说道:“这两个学生将来是两个大器,正该请一个极好的明师剔拨他方好。我如今教他不过了,决要辞去,免得耽阁人家子弟。”李大郎道:“好好的正在相处,怎便辞去?大的才得十二岁,小的新年才交得十岁,难道就教他不过?这一定是管待的不周,先生推故要去。”舒秀才道:“你若是管待得不周备,我倒是不去的;因你管待得忒周备了,所以我不忍负了你的美意,误了你的儿子。你的这两个儿子是两块美玉在那玩石里边,用寻一个绝会琢玉的好匠人方琢成得美器。若只顾叫那混帐匠人摆弄,可惜伤坏了这等美才。你道是十来岁的孩子,这正是做酒的一般:好酒酵方才做得出好酒来;那样酸臭的酒酵做出来的酒自然也是酸臭的。若是读在肚里的听在耳朵里的会得忘记倒也还好,大的时节撩掉了这陈腐再受新奇的未为不可;他这两个,凡是到了他的心里,牢牢的记住了,所以更要防他。我如今另荐一个先生与他。”李大郎只得依他辞了,舒秀才果然另荐了一个名士杨先生,教了两年,那大学生刚得十四岁就进了学;又隔得两年,大的考了一等第十,挨补了廪;第二的也是十四岁进了学。那些富贵人家都要与他结亲。
李大郎因服舒秀才的为人,知他有两个女儿,一个十五岁,一个十三岁。舒秀才虽是寒素之家,却是世代儒门,妻家也是名族。央了人再三求他两个女儿与两个儿子为妇。舒忠道:“我这样的寒士,怎与他富家结得亲?论这两个学生倒是我极敬爱的。”舒秀才再三推辞,李大郎再三求恳,后来只得许了亲。
这两亲家后来相处,说甚么同胞兄弟,好不一心相契得紧。
李大官后来官到了布政。李二官官到户部郎中。舒秀才贡了出学,选了训导,升了通判。杨先生官到工部尚书。李大郎受了二品的封诰。
这两件还说是乡绅士林中的人物。
再说那村里还有一个小户农夫,也煞实可敬。这人姓祝,名字叫做其嵩,家中止得十来亩田,门前开了住客的店儿,一个妻,一个儿子,约有三十岁年纪;白白胖的人物,只弄成了个半身不遂的痹症,倒有一妻一妾。虽没有甚么多余,却也没有不足。
这祝其嵩一日进城去纳钱粮,只见一家酒铺门口一个粮道的书办,长山县人,往道里去上班,歇在绣江县城内,天气尚早,走到这酒铺来吃酒,临行,袖里不见了银包,说是外面一条白罗汗巾裹住,内里系一个油绿包儿,牙签内中是七两六钱银子,说是掉落酒铺里面,看见是那掌柜的拾了不还,把那掌柜的一顶细缨子帽扯得粉碎,一部极长的胡须大绺采将下来,大巴掌搧到脸上。那掌柜的因他是道里书办,教他似钟馗降小鬼的一般,那里敢动弹一动。围住了许多人看,见他说得真真切切的,都还道是那掌柜的欺心。
这祝其嵩说道:“事也要仔细再想,不要十分冒失了,只怕掉在别处。”那个书办放了卖酒的,照着那祝其嵩的脸浆稠的一口唾沫哕将过去,说道:“呸!村屄养的!那里这山根子底下的杭杭子也来到这城里帮帮,狠杀我了!”就劈脸一掌。
看的众人说道:“你这个人可也扯淡!他不见了银子发极,你管他做甚么?”祝其嵩道:“‘道路不平旁人丽打哩’!不是他拾得,可为甚么就扯破人家的帽子,采人家的胡子?我刚才倒在四牌坊底下拾了一个白罗汗巾,颠着重重的,不知里面是些甚么?同了众人取开来看看,若是合得着你刚才说的,便就是你的了。”那书办说道:“我是刘和斋;银包的衬布上面还有‘和斋’二字。”众人道:“这越发有凭据了。”
祝其嵩从袖中取出汗巾解开来,果然是个油绿潞绸银包,一个牙签销祝解开,那衬布上果有“和斋”二字。称那银子,果是七两六钱高高的。众人道:“亏了这个好人拾了,要不是,那庙里没有屈死的鬼?这卖酒的赔银子罢了,难为这们长胡子都采净了!”那书办的道:“这银子少得一大些哩!我是十七两六钱,还有五两重的两个锞子哩!”扭住了祝其嵩不放。
祝其嵩道:“我好意拾了银子,封也不解的还了你,你倒撒起赖来!你把我当那卖酒的不成?那卖酒的怕你,我这‘山屄养的’不怕你!这守着县口门近近的,我合你去见见大爷!
你倚了道里的书办来我绣江县打诈不成?”
那书办凶神一般,岂是受人说这话的?扭了祝其嵩,喊将进去。县官正坐晚堂,两个各自一条舌头说了,又叫进卖酒的与旁边看的人问了端的。县官道:“你把那银子拿来,我亲自称一称,只怕你称错了。”那书办递出银子。县官叫库吏称了数目,报说:“是七两六钱。”县官将银包合汗巾俱仔细看验了一会,说道:“你的银子是十七两六钱,这是七两六钱,这银子不是你的,你另去找寻。这银子还叫那拾银子的拿了去。”
书办道:“这银子并汗巾银包俱是小人的原物,只是少了两锭的十两。”县官道:“你那十两放在那里?”书办道:“都在银包里面。”
县官叫库吏取五两的两锭银子来递与那书办,说:“你把这两锭银子包在里面我看一看。”原来银包不大,止那七两多银子已是包得满满当当的了,那里又包得这十两银子去?书办随又改口道:“我这十两银子是另包在汗巾上的。”县官道:“你汗巾上包这十两银子的绉痕在那里?”叫:“赶出去!”
祝其嵩道:“此等不义的东西,小人不要他,老爷做别用罢了。”县官道:“你拾得银子,你自拿去。你如不用,你自去舍与了贫人。”
祝其嵩只得拿了这银子出来。恰好遇着养济院的孤贫来县中领粮,祝其嵩连汗巾包都递与了众贫人分去。那书办只干瞪了瞪眼。
那个卖酒的哭诉一部长须都被他采净了。县官道:“我自教道里爷赔你的须便自罢了。”县官密密的写了一个始末的禀帖禀知了粮道。那道尊把这个书办打了三十板子,革了役。
后来这书办选了四川彰明县典史,正在那里作恶害民,可可的绣江县官行取了御史,点了四川巡按,考察的时节,二十个大板,即时驱逐了离任。可见:万事到头终有报,善人自有鬼神知。
第二十四回 善气世回芳淑景 好人天报太平时
官清吏洁,神仙。魂清梦稳,安眠。
夜户不关,无儇。道不拾遗,有钱。
风调雨顺,不愆。五谷咸登,丰年。
骨肉厮守,团圆。灾难不侵,保全。
教子一经,尚贤。婚姻以时,良缘。
室庐田里,世传。清平世界,谢天。
且单说那明水村的居民,淳庞质朴,赤心不漓,闷闷淳淳;富贵的不晓得欺那贫贱,强梁的不肯暴那孤寒,却都象些无用的愚民一般。若依了那世人的识见看将起来,这等守株待兔的,个个都不该饿死么?谁知天老爷他自另有乘除,别有耳目,使出那居高听卑的公道,不惟不憎嫌那方的百姓,倒越发看顾保佑起来。若似如今这等年成,把那会仙山上的泉源旱得干了,还有甚么水帘瀑布流得到那白云湖里来?若是淫雨不止,山上发起洪水来,不止那白云湖要四溢泛涨,这些水乡的百姓也还要冲去的哩。
却道数十年,真是五日一风,十日一雨,风不鸣条,雨不破块;夜湿昼晴,信是太平有象。一片仙山上边满满的都是材木。大家小户都有占下的山坡。这湖中的鱼蟹菱芡,任人取之不竭,用之无禁。把湖中的水引决将去,灌稻池、灌旱地、浇菜园、供厨井,竟自成了个极乐的世界。
第一件老天在清虚碧落的上面,张了两只荸萝大的眼睛,使出那万丈长的手段,拣选那一等极清廉、极慈爱、极循良的善人,来做这绣江县的知县。从古来的道理,这善恶两机,感应如响。若是地方中遇着一个魔君持世,便有那些魔神魔鬼、魔风魔雨、魔日月、魔星辰、魔雷魔露、魔雪魔霜、魔雹魔电;旋又生出一班魔外郎、魔书办、魔皂隶、魔快手,渐渐门子民壮、甲首青夫、舆人番役、库子禁兵,尽是一伙魔头助虐。这几个软弱黎民个个都是这伙魔人的唐僧、猪八戒、悟净、孙行者,镇日的要蒸吃煮吃。若得遇着一个善神持世,那些恶魔自然消灭去了,另有一番善人相助赞成。怎这绣江县一连几个好官!若是如今这样加派了又增添,捐输了又助赈;除了米麦,又要草豆;除了正供,又要练饷;件件入了考成,时时便要参罚,这好官又便难做了。
那时正是英宗复辟年成,轻徭薄赋,功令舒宽,田土中大大的收成,朝廷上轻轻的租税。教百姓们纳粮罢了,那像如今要加三加二的羡余。词讼里边问个罪,问分纸罢了,也不似如今问了罪,问了纸,分外又要罚谷罚银。待那些富家的大姓,就如那明医蓄那丹砂灵药一般,留着救人的急症,养人的元气,那象如今听见那乡里有个富家,定要寻件事按着葫芦抠子,定要挤他个精光。这样的苦恶滋味,当时明水镇的人家,那里得有梦着?所以家家富足,男有余粮;户户丰饶,女多余布。即如住在那华胥城里一般。
且说那山中的光景。有一只《满江红》词单道这明水的景象:四面山屏,烟雾里翠浓欲滴。时物换,景色相随,浅红深碧。涧水几条寒似玉,晶帘一片尘凡隔。古今来总汇白云湖,流不息。
屋鱼鳞,人蚁迹。事不烦,境常寂。遍桑麻禾黍,临渊鲤鲫。胥吏追呼门不扰,老翁华发无徭役。听松涛鸟语读书声,尽耕织。
有山水的去处,又兼之风雨调和,天气下降,地气上升,山光映水,水色连山,一片都是诉嚯的色象。日月俱有光华,星辰绝无愆价,立了春,出了九,便一日暖如一日,草芽树叶渐渐发青,从无乍寒乍热的变幻。大家小户,男子收拾耕田,妇人浴蚕做茧。渐次的春社花朝,清明寒食,亡论各家俱有株把紫荆海棠,蔷薇丁香,牡丹芍药,节次开来,只这湖边周匝的桃柳,山上千奇百怪的山花,开的就如锦城金谷一般。再要行甚么山阴道上,只这也就够人应接不暇了。所以又有人做《满江红》词一阕,单道这明水的春天景象:夭桃蕊嫩,柳扬轻风摇浅碧。草侵天,千林莺啭,满山红白。寒食清明旋过了,稻畦抢种藏鸦表。刚昨宵雨,过趁初睛,晒袯襫。
晓耕夫,遍垅陌。春饁女,行似织。遇上巳赛社,少长咸集。前后东西都坐了,野翁没个来争席。直吃得头重脚跟高,忘主客。
挨次种完了棉花蜀秫、黍稷谷粱,种了秧,已是四月半后天气;又忙劫劫打草苫、拧绳索,收拾割麦。妇人也收拾簇蚕。
割完了麦,水地里要急忙种稻,旱地里又要急忙种豆。那春时急忙种下的秋苗,又要锄治,割菜子、打蒜苔。此边的这三个夏月,下人固忙的没有一刻的工夫,就是以上大人虽是身子不动,也是要起早睡晚,操心照管。所以又有人做《满江红》词一阕,单道的明水夏天景象:高厂茅檐,要甚么绮窗华屋?近山岩,水帘瀑布,驱除暑伏。庭际娟娟竹几个,门前树树浓阴绿。把闲书一本趁风凉,高枕读。
倦来时,书且束。睡迷离,将息目。待黑甜醒后,家常饭熟。食了斜阳炎气转,披襟散步清流曲。拣柳阴底下有温泉,沐且裕才交过七月来,签蜀秫,割黍稷,拾棉花,割谷钐谷,秋耕地,种麦子,割黄黑豆,打一切粮食,垛秸干,摔稻子,接续了昼夜,也还忙个不了,所以这个三秋最是农家忙苦的时月。
只是太平丰盛的时候,人虽是手胼足胝,他心里快活,外面便不觉辛苦。所以又有人做一只《满江红》词,单道那明水的秋天景象:黄叶丹枫,满平山万千紫绿。映湖光玻璃一片,落霞孤鹜。沆瀣天风驱剩暑,涟漪霜月清于裕直告成万宝美田畴,秋税足。篱落下,丛丛菊。
囷窖内,陈陈粟。看当前场圃,又登新谷。鱼蟹肥甜刚稻熟,床头新酒才堪漉。遇宾朋友醉始方休,讴野曲。
说便是十月初一日谢了土神,辞了场圃,是个庄家完备的节候。但这样满收的风景,也依不得这个常期,还得半个月工夫。到了十月半以后,这便是农家受用为仙的时节,大囤家收运的粮食,大瓮家做下的酒,大栏养的猪,大群的羊,成几十几百养的鹅鸭,又不用自己喂他,清早放将出去,都到湖中去了;到晚些,着一个人走到湖边一声唤,那些鹅鸭都是养熟的,听惯的声音,拖拖的都跟了回家。数点一番,一个也不少。那惯养鹅鸭的所在,看得有那个该生子的,关在家里一会,待他生过了子,方又赶了出去。家家都有腊肉、腌鸡、咸鱼、腌鸭蛋、螃蟹、虾米;那栗子、核桃、枣儿、柿饼、桃干、软枣之类,这都是各人山峪里生的。茄子、南瓜、葫芦、冬瓜、豆角、椿牙、蕨菜、黄花,大子晒了干,放着过冬。拣那不成才料的树木,伐来烧成木炭,大堆的放在个空屋里面。清早睡到日头露红的时候,起来梳洗了,吃得早酒的,吃杯暖酒在肚。那溪中甜水做的绿豆小米粘粥,黄暖暖的拿到面前,一阵喷鼻的香,雪白的连浆小豆腐,饱饱的吃了。穿了厚厚的绵袄,走到外边,遇了亲朋邻舍,两两三三,向了日色,讲甚么“孙行者大闹天宫”,“李逵大闹师师府”,又甚么“唐王游地狱”。
闲言乱语,讲到转午的时候,走散回家。吃了中饭,将次日色下山,有儿孙读书的,等着放了学。收了牛羊入栏,关了前后门,吃几杯酒,早早的上了炕。怀中抱子,脚头登妻,盖好被子,放成一处。那不好的年成,还怕有甚么不好的强盗进院,仇人放火;这样大同之世,真是大门也不消闭的。若再遇着甚么歪官,还怕有甚飞殃走祸,从天掉将下来;那时的知县真是自己父母一般。任有来半夜敲门的,也不过是那懒惰的邻家不曾种得火,遇着生产,或是肚疼来掏火的,任凭怎么敲,也是不心惊的。鼾鼾睡去,半夜里遇着有尿,溺他一泡;若没有尿,也只道第二日早辰算帐了。
且不要说那富贵大人家受享那太平的福分,只说一个姓游的秀才,名字叫做游希酢,年纪也将四十岁了。一个妻骆氏,年纪约三十五六岁的光景,也识得几个字,也吃得几杯酒,也下得几着围棋。一个大儿子名询,年十六岁;一个女儿名涉姑,年十四岁;一个小儿子名咏,年十二岁;挨肩的三个儿女。房中使一个十三岁的丫头茗儿,厨房中一个仆妇。家中止得六七十亩地,住着一所茅房。宅东面套出一个菜园,也有些四时的花木。东南上盖了一所书房,这书房倒也收拾的有致,比住房反倒齐整。游秀才自己在里面读书,每日也定了个书程。那园中两株大垂杨树,树下一张石桌,四面都有石凳。从三月起,八月中秋止,这几个月,日间的时节,游秀才只在书房完那定下的工课,连饭也是送去吃的。凡百的家事,倒都是他的细君照管。那日间,他的细君除一面料理家事,一面教导女儿习学针指。到日斜的时候,游秀才也住了工,细君也歇了手,儿子们也都放了学回家,合家俱到那园中石凳上坐下,摆上几碟精致下酒小菜,旁边生了火炉,有数是量就的一尊酒,团头聚面的说说笑笑,或是与儿子讲说些读过的书文,或是与女儿说些甚么贤孝的古记;再不然,与细君下局围棋。吃完了酒,收拾了家生,日以为常。到了冬里的时节,晚上围了炉,点了灯烛,儿子读夜书,自己也做些工夫,细君合女儿也做生活,总在这张方桌之上,两枝蜡烛之下。大家完了公事,照常的备了酒菜,吃酒完了,收拾安寝。除了岁科两考进到城里走走,不然,整年整月,要见他一面也是难的。所以又有人做《满江红》词一阕。单道那明水冬天的景象:雪封林麓,看冰针簇簇,遍悬茅屋。无底事,絮袍毡帽,负墙迎旭。闲数周瑜和鲁肃,或说宋江三十六。转夕阳西下看寒鸦,投古木。
掩篱门,餐晚粥,剔书灯,子夜读。饮新醪数盏,脱巾归宿。山里太平无事扰,安眠高枕何妨熟?待明朝红日上三竿,才睡足。
就是昼夜阴晴,月风雪雨,件件都有佳趣。那昼间看了四面扭青的山,翠绿的树,如镜面湖水,鱼鳞马齿挨去的人家,所以多有人题那胜概的诗。且只单取他两句道:百丈霞明文五色,双岩树合翠千层。
到了晚间,山寺钟鸣之后,柴门尽掩,鸡犬无声;砧杵相闻,伊吾彻耳。偶在高头下望:四合爨烟浓似雨,周遭灯火密于星。
四合阴云,清风徐起,雷声隐隐,电火拖金。登楼四瞰:牛羊下山,禽鸟奔树;樵者负薪,络绎而返;渔人携鲤,接踵而归。急雨则峰峰瀑布,壑壑川流;细雨则烟雾蒙蒙,潇湘三月,也有两句诗道:奔涛混杂黄河声,琉璃掩映青山色。
拖虹歇雨,止电收雷,相送归云,非风不可。佩声闻于竹圃。笛韵出于松林,拂面不寒,吹花有致,有两句诗道:鸟语叶声相杂响,溪流松韵总和鸣。
说那月夜,四时皆有佳致。万籁无声,四虚咸寂。疏林玉镜悬空,湖畔金轮浴水;悠扬笛韵,不知何处飞来。缥缈钟声,应自上方递至。也有两句诗道:山遭四面沙为堞,树绕千家玉是林。
说到雪的景致,比这雪晴风月更又不同。推想这一片山河大地,通前彻后,成了一个粉妆玉琢的乾坤。就是那险溪恶岭的所在,也还遮盖的如通衢平坦的一般。何况又是这般胜迹所在?通是在广寒宫阙、冰玉壶中的光景,令人逸骨仙仙,澄空彻底。也有两句诗道:湖成珠海三千顷,山作蓝田百万层。
山东六府,泰山、东海,这是天下的奇观,固要让他罢了。
至如济南的华不注、函山、鹊山、鲍山、黉山、夹谷、长白、孝堂、紫榆、徂徕、梁父、大石、平原、大明、跑突、文卫、濯缨这都说是名胜,写在那志书上面,这都有甚么强如这会仙山白云湖的好处?
再如兖州的尼山,虽不是大观,但圣母颜氏祷此而生孔子,到如今颜氏所生之谷,草木之叶皆上起;所降之谷,草木之叶皆下垂。这孔圣人发迹的所在,那较得甚么优劣?雷泽相传有神主之,龙身人头,鼓其腹作雷声。《史记》“舜渔于雷泽”,就是此处。这圣地经历的所在也不消论甚好歹。至于甚么防山、龟山、峄山、君山、昌平、南武、澹台、太白、栖霞、谷城、马陵、南武这都是兖州属内名山。会、济、汶、汜、洙、泗这都是兖州属内的古河。范蠡湖、蜀山湖、桃花涧、沧浪渊、南池、阿井、泽华池这都是兖州属内的胜水。还有梁山泊,这藏贼的所在,上不得数的。这些水也都不如那明水的风光。
再说东昌也有甚么徊山、陶山、历山、箕山这都卑卑不足数。狠命争说当初舜耕的所在就是这个历山;许由隐的所在就是这个箕山。舜是山西平阳府蒲州人,却因甚的跑到东昌去耕地?许由放着本处这样首阳中条的大山不隐,也跟了那大舜跑到东昌去隐?倒只有那鸣石山有些好景。那山岩有百余丈的高,扣之,声就是钟磬一般响。昔有人隐居岩下,尝见一人白单衣徘徊岩上,及晓方去,时常遇见。一日,扯住他的袖子,问他来历。他说:“姓王,字中伦,周宣王时入少室山修道,往来经过,爱此石清响,常来留听。”用力求他养生的法术,遂留下雀卵大的一个石子,忽然不见。把石子含在口内,终日不饥。
如此等的山也可以与那会仙山称得兄弟,可又没甚出产。
其水有漳河、鸣犊河、卫河、瓠子河、漯川、鹤渚,这都是东昌的水。还有那濮水岸上,有庄周的钓台。古时有一个乐官,叫作师延,与纣做那淫哇委靡之乐。武王伐纣,恐怕武王杀他,自己投入濮水而死。后卫灵公夜宿濮水之上,听见鼓琴之声,召乐官师涓细听,要习他的曲调。师涓听了一会,说道:“此亡国之音,习他何用!”不知此等的水也都载入志书。
青州府有云门山、牛山,是齐景公流涕的所在。孤山、沂山、灵山、大岘山、琅琊山、九仙山、浮莱山、大弁山、三柱山、淄渑水、白河、康浪水、葛陂水,这都是寻常的名迹。只有范公泉在府城西。范仲淹做太守时有善政,忽涌醴泉,遂以范公为名。今医家汲泉丸药,号“青州白丸子”。此药在本地不灵,出了省,治那痰症甚效。
再数,就是登州的丹崖山、田横山、羽山、莱山、之罘山、昆仑山、文登山、召石山。除了海,有一个祖洲,在海中间,相传生“不死草”,叶似菰苗,丛生,一株可活人。秦始皇时曾遣道士徐福发童男女各五百人入洲采药,后竟不知下落。这又是虚无不经的谎话。
尽头还有莱州的黄山、之莱山、天柱山、孤山、陆山、大珠山、不其山。汉时有一个童恢,做这不其县的知县,有虎食人。童恢祷告了山神,要捉那食人的老虎。不两日,果然猎户捉了两只虎到。童恢分付了那两只虎道:“吃人的垂首伏罪,不食人的仰首自明。”一虎垂头不动。童恢叫把那个仰首的放到山去,那个垂首的杀了抵命。后又改为“驯虎山”。其水也,除了海,有那掖河、胶河、潍水、芙蓉池,这都不如那明水。
这些的山水都是人去妆点他,这明水的山水尽是山水来养活人。我所以淳淳的夸说不尽,形容有余。但得天地常生好人,愿人常行好事,培养得这元气坚牢,葆挕得这灵秀不泄才好。
但只是古今来没有百年不变的气运,亦没有常久浑厚的民风。
再看后回结束。
第二十五回 薛教授山中占籍 狄员外店内联姻
买邻十里,仁者应如是。况逢此等佳山水,更有何方是美?无烦绛阙瑶台,只须此便蓬莱。且有女儿缘在,赤绳暗地牵来。
——《清平乐》
却说明水镇有一个也上贵的富家,姓狄,名宗羽,号宾梁,虽是读书无成,肚里也有半瓶之醋,晃晃荡荡的,常要雌将出来,因家事过得,颇也有些侠气,人也有些古风。隔壁也开一个精致的店,招接东三府往来的仕宦。饭钱草料,些微有些赚手就罢,不似别处的店家,拿住了“死蛇”,定要取个肯心。
遇有甚么贵重的客人,通象宾客一般款待,不留饭钱,都成了相知。往来的人都称他为狄员外。
一日间,有一顶抬轿,一乘卧轿,几头骡子,老早的安下店内。狄员外问那指使的人,说道:“店内歇下的是甚么官人?”回道:“是一位老爷,一位奶奶,一位小夫人,一个使女,两房家人媳妇,三个管家,是河南卫辉府人,姓薛,原任兖州府学的教授,如今升了青州衡府的纪善,前来到任。”狄员外又问:“这官人约有了多少年纪了?”回说:“也将近五十来的岁。极和气的好人。”
狄员外自己走过店去与薛教授相见了,叙了些履历。狄员外教家里另取过茶去吃了。讲话中间,倒象似旧日的相知一般。
狄员外别了回家来,分付教人好生答应。薛教授也随了来狄员外家回拜,狄员外随设小酌相待,留吃了晚饭。说了更把天的话,薛教授方别了回到下处。
第二日清早,薛教授送了四包糖缠、二斤莴笋,狄员外收了,赏了管家五十文钱;又备了一个手盒,请过薛教授来送行。
薛教授封了五钱银饭钱送来,狄员外再三不肯收,薛教授只索罢了。只见天气渐渐阴来,就要下雨的光景,狄员外苦留,说:“前去二十里方是二十里铺,都是小店,歇不得轿马。再二十里方是县城。这雨即刻就下,不如暂候片时。如天色渐次开朗,这自然不敢久留;若是下雨,这里房舍草料俱还方便,家常饭也还供得起几顿。”一边挽留,一边雨果然下了,薛教授只得解下行李,等那天晴。
从来说:“开门雨,饭了晴。”偏这一日阴阳却是不准,不紧不慢,只是不止。看看傍午,狄员外又备了午饭送去,薛教授合他浑家商议道:“看来雨不肯住,今日是走不成了。闷闷的坐在这里,不如也收拾些甚么,沽些酒来与狄东家闲坐一会。”薛奶奶道:“酱斗内有煮熟的腊肉腌鸡,济南带来的肉鮓,还有甜虾米、豆豉、莴笋,再着人去买几件鲜嗄饭来。”
也做了好些品物,携到店尽后一层楼上,寻了一大瓶极好的清酒,请过狄员外来白话赏雨。真是“一遭生,两遭熟”,越发成了相知。这番并不说闲话,叙起两个的家常。
薛教授自说是卫辉府胙城县人,名字叫做薛振,字起之,十七岁补了廪,四十四岁出了贡,头一任选金乡的训导,第二任升了河南杞县的教谕,第三任升了兖州府的教授,刚八个月,升了衡府的纪善。这几年积下些微束修,倒苟且过的日子。只因家中有一个庶母弟,极是个恶人,专一要杀兄为事的。今五十二岁,尚无子女,所以只得要回避他;不然,也还可以不来做这个官的。狄员外问:“还是有子不举?还是从来不生?”
薛教授道:“自荆人过门,从来不曾生长。”狄员外说道:“何不纳宠?”薛教授说:“昨临来的时节,也只得娶了一人,但不晓天意如何哩。”又问狄员外:“有几位子女?尊庚几何?”狄员外道:“小老丈十年,今年整四十二岁,也是男女俱无。”薛教授问道:“有尊宠不曾?”狄员外道:“老丈到了五十二岁方才纳宠,可见这娶妾是不容易讲的。千个算命都说在下必定要到四十四上方可见子。”薛教授说:“若依了算命的口,也说在下五十四上方开花,到五十六上方才结子。且说还有三子送终。”又说:“这明水的土厚民醇,风恬俗美,真是仙乡乐土。”狄员外道:“往时这敝镇的所在,老丈所称许的这八个字倒是不敢辞的;如今渐渐的大不似往年了!这些新发的后生,那里还有上世的一些质朴!”薛教授道:“虽不比往时,也还胜如别处。若说起敝乡的光景,越发不成道理了!不知贵处这里也许外人来住么?”狄员外道:“敝处到不欺生。只土地没有卖的,成几辈传流下去,真是世业。但这东三府的大路,除了种地也尽有生意可做。这里极少一个布铺,要用布,不是府里去买,就是县里去买,甚不方便。”薛教授道:“或是卖不行,怎么没个开铺的?”狄员外道:“别处的人,谁肯离了家来这里开铺?敝处本土的人只晓得种几亩地就完了他的本事,这赚钱的营生是一些也不会的。即如舍下开这个客店,不是图在饮食里边赚钱,只为歇那些头口赚他的粪来上地。贱贱的饮食草料,只刚卖本钱,哄那赶脚的住下。”薛教授说:“怪道的,昨日刚才午转,从济南到这里,只走了七十里地,便苦苦的定要住了。”说着饮酒,不觉一更有余,雨还不止。狄员外打了伞,穿了泥屐,别了薛教授回家,分付安排早饭伺候。
次早,天色渐次开朗,薛教授收拾起身,见狄员外不以过客相待,倒不好再送饭钱,再三的作谢相别,许说专人来谢。
薛教授赴青州到过了任,那王府官的营生,且那衡府又是天下有名的淡薄去处,只好糊口而已。年节将近,果然差了一个家人薛三槐带了二十斤糖球,两匹寿光出的土绢,写了一封书,专来狄家致谢。狄员外将薛三槐留住了两日,写了回书,封了两匹自己织的绵绸,两口腊肘回礼。又送了薛三槐三钱银子。
从此以后,两个时常往来,彼此馈送不止。一年二月间,薛教授又差了一个家人薛三省要赶清明回胙城去上坟,这明水是必由之路,顺便又有与狄员外的书礼。
却说狄员外正月二十日生了一个儿子,举家就如得了异宝的一般。薛三省到的这一日,正是这儿子的满月,亲朋都来举贺,治酒款待,甚是的匆忙。狄员外对薛三省说:“你薛爷大我十岁。算命的说我四十四岁方才得子,今刚交过四十四岁,果然得了儿子。你们薛爷对我告诉,也说从有算命的许他五十四上先要开花。不知小夫人有甚喜信?”薛三省道:“小夫人昨日二月十六日添了一位小姐。我来的那日,刚是第二日了。”
狄员外道:“若据了两件事这等说得着,这命又是该算的了。”
将薛三省留过了夜,次日打发去了。
狄员外于三月十一日因薛教授常着人来通问,两年间并不曾回差一个人去,要趁这三月十六日是他小姐的满月,与他送个贺礼,也要报他说生了儿子。随即备了一个五钱重的银钱,一副一两重的手镯,外又几样吃食之物,差了家人狄周骑了个骡子前去。到了薛教授家,拆看了书,收了礼,留款狄周住了两日,打发了回书,也回答了贺礼。两家相处,愈久愈厚,不觉已是八年。因考察王官,薛教授因与长史合气,被他暗地里开了个老疾,准了致仕。薛教授道:“住在这里八年,一些也没有出产,到不如丢掉了自在。但回家去,当不起这个恶弟要来算计,不如顺路住在明水那里。”果然五十六上得了个儿子,五十八上又添了一个次子,“等这两个儿子略长的大些,回家不迟。”一面收拾行李,一面先差家人薛三槐持了书央狄员外预先寻下房子,要在明水久祝狄员外看过了书,与薛三槐说:“请薛爷只管来,且在隔壁店中住下,从容待我陪伴了,慢慢的自己寻那象意的房子。
我在这里专等。”一边将薛三槐先打发他去回话,一边着了人在那店后边房子扫地糊窗,另换了洁净床席,重新安了锅灶,铺设了器皿桌椅之类,预备了米面柴薪、油盐酱醋,诸色完备。
不一日,薛教授带了家眷,在三四十里路上先差了薛三省来看下处,知得凡事齐整,飞也似去回了话,薛教授甚是欢喜。
狄员外忙教家中整治饭食相待。
不一时,薛教授同家眷到了,进入后去,比那前日来的时节更是周全,比到自己家里也没有这等方便。狄员外随即过去拜了,亲自送了小饭,辞了回家。薛教授随即过来回拜。
次日,狄员外的娘子备了一桌酒,过去望那薛教授的夫人。
初次相见,甚是和气,领出女儿合两个儿子来相见。女儿六岁,生他的时节,梦见一个穿素衣的仙女进他房去,就生他下地,所以起名素姐。大的儿子四岁,叫春哥。第二的儿子二岁,叫冬哥。看那素姐:扭青的头皮,乌黑的是头发,白的是脸,红的是唇,纤纤的一双玉腕,小小的两只金莲。虽然是豆蔻含苞,后必定芙蓉出色。
就是那两个儿子,也都不是那穷腮乞脸的模样。又请出小夫人来相见:戴一顶矮矮的尖头鬏髻,穿两只弯弯的跷脚弓鞋。
紫棠色的面皮,人物也还在下等。细聎子的体段,身材到可居上中。虽然芝草无根,只怕骅骝有种。
相见过,大家叙了半日话,各自散了。
次日,薛教授的夫人也叫人称了五斤猪肉、两只鸡、两尾大鲫鱼、二十只鲜蟹、两枝莲藕、六斤山药、两盘点心,过来回望。狄员外的娘子叫人置办了齐整款待,叫出儿子狄希陈见那薛夫人。因说起与薛素姐都是同年六岁,狄学生是正月二十日寅时生,素姐是二月十六日巳时生,狄学生比薛素姐大一个月。狄学生虽不十分生得标致,却也明眉大眼,敦敦实实的。
在那薛教授的夫人心里想道:“若不是我们还回河南去,我就把素姐许与他做媳妇。”在那狄员外的娘子肚中算计:“他若肯在这里住下,我就把陈儿与他做了女婿。”两个夫人的心肠,各人回去都对着自己的丈夫亲说,却也丢过一边。
过了几日,薛教授央狄员外陪了拜那明水镇的人家,就带着寻看房子。薛教授因与狄员外商量,算计要开一个梭布店,房子要寻前面有店面的。看了许多,再没有恰好的;不是铺面好了后面的住房不够,就是后边的住房够了前面的铺面不好。
正没理会,恰好一个单教官的儿子单豹,当初他的父亲叫做单于民,做南阳府学训导。虽是一个冰冷的教官衙门,他贪酷将起来,人也就当他不起。缺了教授,轮该是他署樱那时新进了些秀才,往时该送一两的,如今三两也打发他不下来。
他要了堂上的常规,又要自己斋里的旧例,家人又要小包,儿女又要梯己,鳖的些新秀才叫苦连天,典田卖地。
内中一个程生,叫做程法汤,从幼无了父母,入赘在一个寡妇丈母家内,结叫他读书。因府考没有银子寻分上,每次不得进道,这一次不知怎的得闯进道去,高高的进了第二。这单于民狠命问他要钱,上了比较,一五一十的打了几遭,把丈母合媳妇的首饰也销化了,几件衣服也典卖了。丈母还有几亩地,算计卖来送了他,连女婿的两家人口却吃甚么?待不卖了送去,恐被他捉住便打个臭死。
正在苦楚,恰是八月丁祭;祭完了,取过那簿,查点那些秀才,但有不到的懒人,都是他的纳户,每人五六钱的鳖银子。
程法汤点过名去,恭恭敬敬的答应了。他叫程法汤跪下,说道:“那忘八的头目也有个色长,强盗的头目也有个大王,难道你这秀才们就便没个头目?看山的也就要烧那山里的柴,管河的也就要吃那河里的水!都象你这个畜生,进了一场学,只送得我两数银子,就要拱手,我没的是来管忘八乐工哩!”抬过凳来,叫门子着实的打了二十五板,打的程法汤上天无路,下地无门,一条单裤打得稀烂,两只腿打得了黑了一块,心里气恼。
进学原是图荣,如今把丈母媳妇的首饰衣裳损折得精光,还打发得不欢喜,被他痛打这一顿。如今棒疮又大发疼痛,着了恼,变了伤寒,不上四五日之间,死了。
有一个孙乡宦做了兵部主事,因景泰皇帝要废英宗太子,谏言得罪回来,在家闲住,闻得说有这一件事,心中大不平起来了,自己来与程法汤掉孝,必定验看了程法汤的臀。一只腿打得扭青,一只腿割得稀烂,看了大哭一场,随与单于民抵死做起对来,自己走到省下,两院司道都递了呈子。两院行了学道,后来把这单于民照贪酷例问了河间卫的军,追了七百银子的赃,零碎也打够二百多板子。把那行杖的两个门斗都问了冲驿的徒。这单于民虽不曾抖得他个精光,却也算得一败涂地的回家。这单豹是单于民的个独子,少年时人物生得极是标致,身材不甚长大,白面长须,大有一段仙气;十八岁进了学,补过廪,每次都考在优等;在外与人相处,真是言不妄发,身不妄动;也吃得几杯酒,却从不晓得撒甚么酒风;那花柳门中,任你甚么三朋四友,哄他不去;在家且是孝顺,要一点忤逆的气儿也是没有的。
自从单于民做了教官,单豹长了三十多岁,渐渐的把气质改变坏了,也还象个人。自从打杀了程法汤,这单豹越发病狂起来,先把自己的媳妇,今日一顿,明日一顿,不上两个月,掉死了;见了单于民的踪影,便瞪起一双眼来,小喝大骂,还捏起拳来要打;也不晓得呼唤甚么爹娘,叫单于民是“老牛”,叫单于民的婆子是“老狗”,自己称呼是“我程老爷”。后来不止把气质变了,就是把那模样声音变得一些也不似那旧日的光景。一只左眼掉了上去,一个鼻子却又歪过右边,脸上的肉都横生了,一部长须都卷得象西番回子一般。间或日把眼睛也不上掉,鼻子也不歪邪。见了爹娘,宛若就如平日驯顺,问他向日所为的事,他再也不信,说是旁人哄他。正好好的,三不知又变坏了。进去岁考,他却不做文章,把通卷子密密写的都是程法汤诉冤说苦的情节,叙得甚是详细。学道喜欢他做得好,就高高的取了一个六等第一,还行在县里查究。县里回说:“他是心病。”那宗师说:“这不是心病,这还是有甚么冤孽报应。”自从县详上去,宗师也就罢了。后来他父亲死了,决不肯使棺木盛殓,要光光的拉了出去。族中的人勉强入了材,他常要使狠头打开来看。一日防他不及,连材带凳推倒地下,把材底打开,臭得那一村人家怨天恨地,要捉他去送官。他母亲瞒了他,从新叫匠人灰布了,起了个四更,顶门穿心杠子抬去埋了。自从单于民埋过以后,那心病渐渐的转头,改变得吃了酒撒酒风。遇着财钱的去处,不论甚么光棍花子,坐下就赌,人赢了他的,照数与了人去;他若赢了人的,却又不问人要。遇有甚么娼妓,好的也嫖,歹的也嫖,后又生出一身“天报疮”来。
单于民新买添的产业,卖的精空,只有祖遗的一所房子,与杨尚书家对门,前面三间铺面,后面两进住房,客厅书舍,件件都全。薛教授极是欢喜,只是杨家的对过,外人怎么插得进去?只得让杨尚书的孙子买了。央狄员外去说,薛教授要租他的房祝杨家满口应承,说:“这房子只为紧邻,不得不买,其实用他不着,任凭来住不妨。我这价钱使了一百五十两银子,每月也只一两五钱赁价罢了。”
狄员外回来和薛教授说了,就封了半年的赁价九两银子,又分外封了一两八钱管家的常例,同狄员外送上门去。杨官人收了,说:“该有甚修整所在,你们自己随便修罢,记了帐算做房钱就是。”薛教授急忙修理齐整,拣了吉日,移徙了过去。
狄员外敛了些街坊与他去送锅,狄员外的娘子也过日办了礼去与薛教授的夫人温居。薛教授自从搬进去,人口甚是平安。狄员外两个时常一处的白话,商量要开布店。
一日,有一伙青州的布客从临清贩下布来。往时这明水不是个住处,从临清起身,三日宿济南城东二十五里王舍店,第四日赶绣江县祝这一日因有了雨,只得在明水宿了。狄员外与那些客人说起话来,讲说那布行的生意,那些客人从头至尾说了个透彻。因说有一个亲戚要在这里开个布铺,客人说:“这有何难?我们三日两头是不断有人走的,叫他收拾停当,等我们回来的时节,就了他同去。这是大行大市的生意,到我们青州,稳稳的有二分利息;若止到这里,三分利钱是不用讲的。
这梭布行又没有一些落脚货,半尺几寸都是卖得出钱来的。可也要妥当的人做。若在路上大吃大用,嫖两夜,若在铺子里卖些低银,走了眼卖块假银子,这就不的了。你只叫他跟着俺走,再没有岔了的路。”狄员外问:“你们赶几时回来?我这里好叫他伺候。”客人道:“俺有数,二十日走一遭,时刻不爽的;就是阴天下雨,差不了半日工夫。”那日众人吃的饭钱,狄员外也再三不肯收他的,打发起身去了,方与薛教授说知。叫他收拾了银子,差下人,等他们来到就好同行,收拾停当铺面,货到就好开铺。薛教授兑足了五百两买布的本钱,又五十两买首帕、汗巾、暑袜、麻布、手巾、零碎等货,差了薛三槐、薛三省两个同去,往后好叫他轮替着走。
到日期,那些客人果然回来,就领去见了薛教授,管待了酒饭,即时叫薛三槐两个一同起身。不日,同了那些人买了许多布,驴子驮了回来,拣了日子开张布铺。这样一个大去处,做这独行生意,一日整二三十两的卖银子。薛三槐两个轮着,一个掌柜,一个走水。薛教授没的事做,镇日坐在铺里看做生意。狄员外凡是空闲,便走到薛教授店里坐了,半日的说话。
后来,两家越发通家得紧,里边堂客也都时常往来。狄希陈也常跟了狄员外到薛教授铺中玩耍,也往他后边去。只是那薛家素姐听见狄希陈来到,便关门闭户的躲藏不迭。他的母亲说:“你又还不曾留发,都是小孩子们,正好在一起玩耍,为甚么用这样躲避?”素姐说:“我不知怎么,但看见他,我便要生起气来,所以我不耐烦见他!”母亲笑道:“小家子丫头!你见与他些果子吃,嫌他夺了你的口分?——明日还要叫他与你做女婿哩!”素姐道:“那么,他要做了我的女婿,我白日里不打死他,我夜晚间也必定打死他,出我这一口气!”母亲笑道:“这丫头,不要胡说!”这样闲话,只当是耳边风,时常有的。又迟了两年光景,薛教授见得生意兴头,这样鱼米所在,一心要在这里入了籍,不回河南去了,常与狄员外商议。狄员外道:“既是心爱的去处,便入了籍何妨?这里如今也同不得往年,尽有了卖房子合地土的。我明日与经纪说,遇着甚么相应的房产,叫他来说。”
这一年,狄员外又生了一个女儿,因是七月七日生的,叫是巧姐。薛教授又生了一个儿子,十月立冬的日子生的,叫是再冬。彼此狄薛两家俱送粥米来往。
一日,薛教授使了个媒婆老田到狄家要求巧姐与冬哥做媳妇。狄员外同他娘子说道:“我们相处了整整的十年,也再没有这等相契的了;但只恐怕他还要回去,所以不敢便许。”老田照依回了话。薛教授道:“我之意要在这里入籍,昨日已央过狄员外与我打听房产了。若再不相信,我先把素姐许了希哥,我们大家换了亲罢。”老田又照依与狄员外说了。狄员外道:“若是如此,再没得说了。”老田领了分付,回了薛教授的话,择了吉日,彼此来往通了婚书,又落了插戴。
那薛教授的夫人向着素姐取笑说:“你道看了他生气,如今可怎么?果然做了你的女婿了。”素姐道:“再没有别的话说,只是看我报仇便了!”他母亲说:“这等胡说!以后再不与你说话!”素姐说:“我倒说得是正经,娘倒恼将起来哩。”
两家原是厚交,今又成了至亲,你恭我敬,真如胶漆一般。一个河南人,一个山东人,隔着两千里地结了婚姻,岂不是“有缘千里能相会”?但只是素姐谶语不好。
后来不知怎生结果,再看下回接说。
第二十六回 作孽众生填恶贯 轻狂物类凿良心
风气淳淳不自由,中天浑噩至春秋。
真诚日渐沦于伪,忠厚时侵变作偷。
父子君臣皆是幻,弟兄朋友总如仇。
炎凉势利兼凌弱,谄富欺贫愧末流。
天下的风俗也只晓得是一定的厚薄,谁知要因时变坏。那薄恶的去处,就是再没有复转淳庞。且是那极敦厚之乡也就如那淋醋的一般,一淋薄如一淋。这明水镇的地方,若依了数十年先,或者不敢比得唐虞,断亦不亚西周的风景。不料那些前辈的老成渐渐的死去,那忠厚遗风渐渐的浇漓;那些浮薄轻儇的子弟渐渐生将出来,那些刻薄没良心的事体渐渐行将开去;习染成风,惯行成性,那还似旧日的半分明水!
那有势力的人家广布了鹰犬,专一四散开去钻头觅缝,打听那家有了败子,先把那败子引到家内,与他假做相知,叫他瞒了父兄,指定了产业,扣住了月分,几十分行利的数目,借些银子与他。到了临期,本利还不上来,又把那利银作了本钱,利上加利。譬如一百两的本,不消十个月,累算起来就是五百两。当初那一百两的本又没有净银子与你,带准折、带保钱、带成色,带家人抽头,极好有七十两上手。若是这一个败子只有一个势豪算计,也还好叫他专心酬应,却又有许多大户,就如地下有了一个死鸡死鸭,无数的鹞鹰在上面旋绕的一般。这是以强欺弱,硬拿威势去降人的。
又有那一等,不是败子,家里或是有所精致书房,或是有甚亭榭花园,或是有好庄院地土,那人又不肯卖,这人又要垂涎他的,只得与他结了儿女婚姻,就中取事。取得来便罢,取不来便纠合了外人发他阴事。家鬼弄那家神,钩他一个罄净!
若是有饭吃的人家,只有一个女儿,没有儿子的,也不与他论甚么辈数,也不与他论甚么高低,必定硬要把儿子与他做了女婿,好图骗他的家私。甚至于丈人也还有子,只是那舅子有些脓包,丈人死了,把丈人的家事抬个丝毫不剩,连那舅爷的媳妇都明明白白的夺来做了妾的。得做就做,得为就为,不管甚么是同类,也不晓得甚么叫是至亲。
侥幸进了个学,自己书旨也还不明,句读也还不辨,住起几间书房,贴出一个开学的招子,就要教道学生。不论甚么好歹,来的就收。自己又照管不来,大学生背小学生的书,张学生把李学生的字,也不管那书背得来背不来,仿写得好写得不好,把书上号的日子,仿上判的朱头,书上的字也不晓得与他正一正,仿上的字也不晓得与他改一改。看了一本讲章,坐在上面,把那些学生,大的小的、通的不通的,都走拢一处,把那讲章上的说话读一遍与他们听,不管人省得不省得,这便叫是讲过书了!
有那做文章的,也并不晓得先与他讲讲这个题目,该断做,该顺做,该先断后顺,该议论带叙事,或两截,或门扇,怎样起,怎样提,大股怎的立意,后比怎样照管,后边怎样收束;只晓得丢个题目与你,凭他乱话,胡乱点几点,抹两抹,驴唇对不着马嘴的批两个字在上面!
有那肯问的学生去问他些甚么,妆起一个模样来吆喝道:“你难道在场里也敢去问那宗师么?”这是支调之言,其实是应不出来。如今的时文纯是用五经,用苏文的;间有用秦汉《左》《史》等传的。他自己连一部《通鉴》梦也不曾梦着。学生们买部坊刻叫他选择,把些好的尽数选掉,单单把些陈腐浅近的选将出来。要起束修来,比那钱粮更紧!
有那天分高的学生,自家崛起进了学,定住了数目,一二十两的要谢,应得不甚爽快,私下打了,还要递呈子。若是误投了一个先生,你就要抽头去了,就如拿逃军一般,也定要清勾你转来。除非变了脸,结了仇便罢,再不然,后来不读了书。
你若还要读书,后来进了学,你只跟他读一句“赵钱孙李”,他也要诈你个肯心,再没有不成仇敌的!
间或有个把好先生,不似这等的,那学生又歪憋起来了!
进了学,拜也不拜一拜,甚至撞见揖也不作一个的。后生们见了八九十岁的老人家,有得好的,不过躲了开去,笑他弯腰屈背,倒四颠三的;还有那样轻薄的东西,走到跟前,扑头撞脸,当把戏撮弄的!但那老人家里边也不照依往时个个都是那先朝法物,内中也有那等倚老卖老,老而无德的人!
那些后生们戴出那跷蹊古怪的巾帽,不知是甚么式样,甚么名色。十八九岁一个孩子,戴了一顶翠蓝绉纱嵌金线的云长巾,穿了一领鹅黄纱道袍,大红段猪嘴鞋,有时穿一领高丽纸面红杭绸里子的道袍,那道袍的身倒打只到膝盖上,那两只大袖倒拖在脚面;口里说得都不知是那里的俚言市语,也不管甚么父兄叔伯,也不管甚么舅舅外公,动不动把一个大指合那中指在人前挪一挪,口说:“哟,我儿的哥呵!”这句话相习成风。昼夜牛饮,成两三日不回家去。有不吃酒的,不管是甚么长者不长者,或一只手拧了耳朵,或使手捏住鼻子,照嘴带衣裳大碗家灌将下去。有一二老成不狂肆的,叫是怪物,扭腔支架子,弃掉了不来理的,这就唤是便宜;不然,统了人还征伐。
前辈的乡绅长者,背地里开口就呼他的名字。绝不晓得甚么是亲是眷,甚么是朋友,一味只晓得叫是钱而已矣!你只有了钱,不论平日根基不根基,认得不认得,相厚得不知怎样。你要清早跌落了,那平日极至的至亲,极相厚的朋友,就是平日极受过你恩惠的,到了饭后,就不与你往来;到了日中,就不与你说话;到了日落的时候,你就与他劈头撞见,他把脸扭一扭,连揖也不与你作一个;若骑着匹马或骑了头骡子,把那个屄脸腆的高高的,又不带个眼罩,撞着你竟走!若讲甚么故人,若说甚么旧友,要拿出一个钱半升米来助他一助,梦也不消做的。
你不周济他也罢,还要许多指戳,许多笑话,生出许多的诬谤。
这样的衣服,这样的房子,也不管该穿不该穿,该住不该住,若有几个村钱,那庶民百姓穿了厂衣,戴了五六十两的帽套,把尚书侍郎的府第都买了住起,宠得那四条街上的娼妇都戴了金线梁冠,骑了大马,街中心撞了人竟走!
一日间,四五个乐工身上穿了绝齐整的色衣,跟了从人,往东走去。过了一歇,只见前边鼓乐喧天,抬了几个彩楼,里面许多轴帐果酒手盒。那四五个乐工都换了斩新双丝的屯绢园领,蓝绢衬摆,头上戴了没翼翅的外郎头巾,脚上穿了官长举人一样的皂靴,腰里系了举贡生员一样的儒绦,巾上簪了黄烁烁的银花,肩上披了血红的花段;后边跟了许多举人相公,叫是迎贺色长。迎到院里边演乐,厅上摆酒作贺,把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家怪异得呼天叫地,都说不惟眼里不曾看见,就是两只耳朵里也从来不曾听见有这等奇事!
一个秀才叫是麻从吾,不要说那六府里边数他第一个没有行止,只怕古今以来的歪货也只好是他第一个了!
且姑举他一两件事:人说“吃了僧道一粒米,千载万代还不起”。这道士的饭是好吃他的?况是个廪膳,又说不得穷起,他却指了读书为名,走到一个张仙庙去,昼夜住将起来。先时也还跟道士吃饭——道士吃粥,他也就便随了吃粥;道士吃饼,他也随了吃饼。后来渐渐的越发作梗起来,嫌粥吃了不耐饥,定要道士再擀上几个饼;嫌光吃饼躁的慌,逼那道士再添几碗饭;后来不特吃饭,且要吃酒;不特吃饼,且要吃肉!道士应承得略略懒怠,是要拳打脚踢一顿。道士师徒两个往时出去与人家念一日经,分的那供献馍馍点心,灯斗里的粮食,师徒两个的衬钱,藏在袖里的茶饼,辛苦一日,三四日还快活不了,自从有了这麻从吾,“大风里掉了下,嘴也赶不上的”。起初师徒齐去赚钱还好,都去了几遭,那房里有斗把米豆,麻从吾拿了回家去与自己的老婆儿子吃了;几件衣掌,拿去当了他的;单单剩下一床棉被,又夺了盖在自己身上。致得那道士的师徒不敢一齐走出,定要留下一个看家。少了一人赚钱,反多了一人吃饭,怎生支拽得来?也受他作害了一年零三个月,那道士师徒只得“三十六计”!
麻从吾等了一日,至二更天气,不见两道士回来,好生痛恨。等到次日巳牌时分,等他回来做饭,那里有个踪影!算计弄开他的房门,凭他甚么东西且拿来换食吃在肚里。走到跟前,把那锁托了一托,豁喇一声掉在地上,原来是一把没有簧的锁皮。开进房去一看,连炕上的一领芦席都不知从几时揭得去了,口里骂道:“这两个狠牛鼻子!亏他下得这们狠,抛撇我去了!
我这一日多不曾吃饭,走回家去才吃,叫老婆孩子也笑话。没奈何的,且把那个铁磬拿去换些饭吃。”走进大殿上去,往四下一看,莫说铁磬,连那面大皮鼓也都没了!
麻从吾发恨,咬得牙关剌剌价响,发咒要处置他师徒两个。
过了两日,写了一张呈子,呈为拐盗事,称说:“在张仙庙读书,因托道人杨玄择并贼徒凌冲霄看守书房,供伊饭食一年有余。今月十八日,因生会课他出,玄择率徒将生铺陈衣服、古董玩器、名画手卷、书籍琴剑,盗拐无踪。伏乞尊师差人万缉追偿。”上呈赴绣江县递准,差了两个应捕,四下捉拿。倒是那两个差人有些见识,说:“这个麻相公是有名没德行的个人,啃和尚吃道士的,他有甚么铺陈衣服叫道士偷去?这样瞎头子的营生,那里去与他缉捕?”丢在一边。
麻从吾见两个差人不去拿那道士,一日跟了投文又上去禀那县官道:“生员所失的东西,不下千金,都是可舍得过的?
若不急急追捕,只恐怕把许多藏书名画失落无存,不为小可。
两个差人受了那两个道士的重贿,不肯拿他见官。”县官拔了一枝签,即拘原差回话。拿了两个差人来到,禀说:“他说失了许多东西,叫他开个失单,他又抵死的不肯开。没些衅隙,那里去与他缉访?”县官说:“你就当面开出单来,好叫他四处躧访。”
麻从吾拿了一枝笔,铺了一张纸,想了半日,写道:蓝布褥子一件,蓝布棉被一床,席枕头二个,蓝布道袍二件,白布裙二腰,青布夹袄二件,青布夹裤一腰,蓝布单裤一腰,毡袜二双,新旧鞋数双,唐巾二顶,锡香案五件,锡壶一把,锡酒壶二把,锡灯台一个,铁锅一口,铁鏊铁勺各一把,磁器一百余件,神像大小二十余轴,《灶经》一部,《三官经》一部,剑一口,铁磬一个,鼓一面,笙一攒,云锣一架。
县官把单前后看了一遍,咄的喝了一声:“怎么你失去的都是道士的物件!可恶,赶出去!原差拿原票来销了!”他又禀道:“这有个原故,容生员再禀:这张仙庙生员因在里面读书,托那两个道人在那里替我管书房,所以替他制办了这许多的衣物。他如今都拐得去了,怎是失得道士的东西?”县官道:“看来这是你在庙里作践,累得两个道士住不得,逃了。”取票上来,批了“原告自拘”四个字。“你自己去拿那两个道士来审,拿不来,行学三日一比;审虚了,候岁考时开送‘行劣’!”
这是他的一端。他凡百干出来的事都与这大同小异,不甚相远。后来歇了两年,钻干了教官,岁考发落,头一个举了德行。诧异得那合学生员,街上的百姓,通国的乡绅,面面相觑,当做件异闻传说!
这个妖物不曾殄灭得他去,又添出一个更希奇更作恶的一个秀才,叫是严列星,行状多端,说不尽这许多,也只姑举他一事:拿出那哄、赖、骗、诈四件本事,弄得人家几亩种地,他却自己一些不动工本,耕鉏耩割,子种牛粮,都是拣那几家软弱的邻舍与他做佃户。他却象种公田的一般,那些人家必定要等公事毕了,然后敢治私事。若是该雨不雨,该晴不晴,或是甚么蝗虫生发,他走去那庄头上一座土地庙里,指了土地的脸,无般不识的骂到。再不就拿一张弓,挟了几枝箭,常常把那土地射一顿,射得那土地的身上七孔八穿的箭眼!
看官试想:一个神圣,原是塑在那里儆惕那些玩梗的凶民,说是你就逃了官法,绝乎逃不过那神灵。他如今连一个神灵都不歇的骂,时常的使箭射他,还有得甚么忌惮?一座关圣帝君,他虽不照那土地去作践,也便有十分的侮慢。
再其次,就是人家的管家娘子、管家、觅汉、短工这四样人。那管家娘子在那大人家拣那头一分好菜好肉吃在自己肚里,拣第二分留与自己的孩子老公,背了家主,烙火烧、擀油饼、蒸汤面、包扁食,大家吃那梯己,这不过叫是为嘴。虽是那主人家黑汗白流挣了来,自己掂斤播两的不舍得用,你却这样撒泼,也叫是罪过。这还不甚第一伤天害理。除大家吃了,还要成群合伙瞒了主人成斗成石的偷将出去卖铜钱,换酒食!你自己吃了不算,偷了不算,若在厨灶上把那东西爱惜一爱惜,这不也还免得些罪孽?却又大大的铺腾,本等下三升米就够了,却下上四五升;恐怕便宜了主人家,多多的下上米,少少的使上水,做得那粥就如干饭一般!做水饭分明是把米煮得略烂些儿好吃,又怕替主人省了,把那米刚在滚水里面绰一绰就撩将出来,口里嚼得那白水往两个口角里流。擀饼的时节,惟怕替主人省下了面,在那盛面的簸箕里头使手按了又按,哄那主人家的眼目。剩下的饮食,下次热来吃了,这又叫是积福;再不然,把与那穷人端了去,吃在人的肚里,也还是好;他却不肯,大盆的饭却在泔水瓮里!还又恐怕喂了猪,便宜了主人,都倒在阳沟里流了出去!
这样堕业的婆娘,那天地看了已是甚怒;若是外面的汉子教道那老婆,或是老婆不听教诲,自己有些良心,这罪愆不也消除一半?却又天生天化的一对,还恐怕老婆作的业不甚,还要骂说:“扯淡的私窠子!倒包老婆!吃了你的不成?要你与他减省!你今日离了他的门,还想明日吃得着他的哩!”外面多多的盛出饭去,吃不了的,大盆倾在草里喂马。或是伺候主人吃饭,或是待客,那桌上有掉下的甚么东西,碗里有残的甚么汤饭,从不晓得拾在口里吃了,恐怕污了他的尊嘴,拿布往地下一绰!主人便叫他使手接了出去,也是拿到外边一撩!
再是那些觅汉雇与人家做活,把那饭食嫌生道冷,千方百计的作梗。该与他的工粮,定住了要那麦子绿豆,其次才是谷黍,再其次冤冤屈屈的要石把黄豆;若要搭些蜀秫黑豆在内,他说:“这样喂畜生的东西,怎么把与人吃?”不是故意打死你的牛,就是使坏你的骡马,伤损你的农器,还要纠合了佃户合你着己的家人,几石家抵盗你的粮食!
又说那些替人做短工的人,若说这数伏天气,赤日当空的时候,那有钱的富家,便多与他个把钱也不为过。只是可恨他齐了行,千方百计的勒掯!到了地里,锄不成锄,割不成割。
送饭来的迟些,大家便歇了手坐在地上。饶他不做活也罢了,还在言三语四的声颡。水饭要吃那精硬的生米,两个碗扣住,逼得一点汤也没有才吃,那饭桶里面必定要剩下许多方叫是够,若是没得剩下,本等吃得够了,他说才得半饱,定要蹩你重新另做饭添,他却又狠命的也吃不去了。打发他的工钱,故意挑死挑活的个不了,好乘机使低钱换你的好钱,又要重支冒领。
再是那样手艺的匠人,有些甚么要紧生活叫他来做做,自在得他也不知怎样。“这两日怕见作活,你家又把我不当个客待”;或是“你家又不与我三顿酒吃’。投一张犁,用不得一歇工夫,成千文要钱。你若与他讲讲价钱,他就使个性子去了,任你怎样再去面他,他不勒掯你个够,还多要了钱,仍要留一个后手,叫你知道他的手段!馐悄窘橙绱恕?
凡百样匠人没有一个不是如此!银匠打些生活,明白落你两钱还好,他却搀些铜在里面,叫你都成了没用东西。裁缝做件衣服,如今的尺头已是窄短的了,他又落你二尺,替你做了“神仙摆”,真是掣衿露肘;头一水穿将出去,已是绑在身上的一般,若说还复出洗,这是不消指望的了。凡百卖的东西,都替你搀上假:极瘦的鸡,拿来杀了,用吹筒吹得胀胀的,用猪脂使槐花染黄了,挂在那鸡的屁眼外边,妆汤鸡哄人!一个山上出那一样雪白的泥土,吃在口里绝不沙涩,把来搀在面里,哄人买了去捍饼,吃在肚内,往下坠得手都解不出来!又搀面躧了酒曲,哄人买去,做在酒内,把人家的好米都做成酸臭白色的浓泔。
那乡宦举人的家人倚借了主人的声势在外边作恶害人,已是极可恶的。连那有几个村钱的人家,使个小厮,他也妆模作样,坐在门口,看见亲朋走过,立也不晓得立一立起;骑了头口,撞见主人的亲朋,下也不知下一下。日渐月渍,起初只是欺慢外人,后来连自己的主人也都忘怀了,使出那骄蹇凌悍的态度,看得自己身分天也似高的,主人都值不得使他一般!
当初古风的时节,一个宫保尚书的管家,连一领布道袍都不许穿;如今玄段纱罗,镶鞋云履,穿成一片,把这等一个忠厚朴茂之乡,变幻得成了这样一个所在!且是大家没贵没贱,没富没贫,没老没少,没男没女,每人都做一根小小的矮板凳,四寸见方的小夹褥子,当中留了一孔,都做这个营生!此事只好看官自悟罢了,怎好说得出口,捉了笔写在纸上?还有那大纲节目的所在,都不照管,都是叫人不忍说的,怎得叫那天地不怒,神鬼包容?只恐不止变坏民风,还要激成天变!
且听下回,再看结局。
第二十七回 祸患无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泄之机
朴茂美封疆,家给人恬汔小康。富贵不骄贫守分,徜徉。四序咸和五谷昌。
挟富有儿郎,暴殄恣睢犯不详。孽贯满盈神鬼怒,昭彰。灾眚频仍降百殃。
——《南乡子》
单说这明水地方,亡论那以先的风景,只从我太祖爷到天顺爷末年,这百年之内,在上的有那秉礼尚义的君子,在下又有那奉公守法的小人,在天也就有那风调雨顺、国泰民安的日子相报。只因安享富贵的久了,后边生出来的儿孙,一来也是秉赋了那浇漓的薄气,二来又离了忠厚的祖宗,耳染目濡,习就了那轻薄的态度,由刻薄而轻狂,由轻狂而恣肆,由恣肆则犯法违条,伤天害理,愈出愈奇,无所不至。以致虚空过往神祗,年月日时当直功曹,本家的司命灶君,本人的三尸六相,把这些众生的罪孽,奏闻了玉帝,致得玉帝大怒,把土神掣还了天位;谷神复位了天仓;雨师也不按了日期下雨,或先或后,或多或少;风伯也没有甚么轻飙清籁,不是摧山,就是拔木。
七八月就先下了霜,十一二月还要打雷震电。往时一亩收五六石的地,收不上一两石;往时一年两收的所在,如今一季也还不得全收。若这些孽种晓得是获罪于天,大家改过祈祷,那天心仁爱,自然也便赦罪消灾。他却挺了个项颈,大家与玉皇大帝相傲,却再不寻思你这点点子浊骨凡胎,怎能傲得天过?天要处置你,只当是人去处置那蝼蚁的一般,有甚难处?谁知那天老爷还不肯就下毒手,还要屡屡的儆醒众生。
那丙辰夏里,薄薄也还收了一季麦子,此后便就一点雨也不下,直旱到六月二十以后方才下了雨,哄得人都种上了晚田。
那年七月十六日立秋,若依了节气,这晚田也是可以指望得的。
谁知到了八月初十日边,连下了几日秋雨,刮起西北风来,冻得人索索的颤,陨了厚厚的一阵严霜,将那地里的晚苗冻得稀烂,小米小麦渐渐涨到二两一石。论起理来,这等连年收成,刚刚的一季没有收得,也便到不得那已甚的所在。却是这些人恃了丰年的收成,不晓得有甚么荒年,多的粮食,大铺大腾,贱贱粜了,买嘴吃,买衣穿。卒然遇了荒年,大人家有粮食的,看了这个凶荒景象,藏住了不肯将出粜;小人家又没有粮食得吃,说甚么不刮树皮、搂树叶、扫草子、掘草根?吃尽了这四样东西,遂将苫房的烂草拿来磨成了面,水调了吃在肚内,不惟充不得饥,结涩了肠胃,有十个死十个,再没有腾挪。又有得将山上出的那白土烙了饼吃下去的,也是涩住了,解不下手来,若有十个,这却只死五双。除了这两样东西吃不得了,只得将那死人的肉割了来吃,渐至于吃活人,渐至于骨肉相戕起来。这却口里不忍细说,只此微微的点过罢了。这些吃人肉怪兽,到了次年春里,发起瘟疫来,挨了门死得百不剩一,这可不是天老爷着实的儆戒人了?这人好了创,又不害疼,依旧照常作孽。庚申十月天气,却好早饭时节,又没有云气,又没有雾气,似风非风,似霾非霾,晦暗得对面不见了人,待了一个时辰,方才渐渐的开朗。癸酉十二月的除夕,有二更天气,大雷霹雳,震雹狂风,雨雪交下。丙子七月初三日,预先冷了两日,忽然东北黑云骤起,冰雹如碗如拳石者,积地尺许。
一位孟参政的夫人害了个奇病,但是耳内听见打银打铁声及听有“徐”字,即举身战栗,几至于死。有一个丫头使唤了五六年,甚是喜爱,将议出嫁,问:“其人作何生理?”媒人回话:“打银。”前疾大作。
又有一个戏子,叫是刁俊朝,其妻有几分姿色,忽项中生出一瘿,初如鹅蛋,渐渐如个小柳斗一般,后来瘿里边有琴瑟笙磬之声。一日间,那瘿豁的声裂破,跳出一个猴来。那猴说道:“我是老猴精,能呼风唤雨。因与汉江鬼愁潭一个老蛟相处,结党害人,天丁将蛟诛殛,搜捕余党,所以逃匿于此。南堤空柳树中有银一锭酬谢。可吃海粉一斤,脖项如故。”刁俊朝果然到那柳树里边取出五十两一个元宝,上面凿字,系贞观七年内库之物。陆续吃完了一斤海粉,果然项脖复旧如初,一些痕记也没有。
又一个张南轩,老年来患了走阳的病,昼夜无度,也还活了三年方死,入殓的时节,通身透明,脏腑筋骨,历历可数,通是水晶一般。
那二十六回里边的麻从吾与那严列星更又希奇:麻从吾占住了张仙庙,逼得两个道士都逃走了。他却又生出一个妙法,打听得明水东南上十五里路沈黄庄有一个丁利国,自来卖豆腐为生,只有一妻,从不曾见有儿子,后来积至有数百两家私,自己置了一所小小巧巧的房子,买了一个驴儿推那豆腐的磨。
因有了家私,两口人便也吃那好的;虽不穿甚么绸绢,布衣也甚齐楚。因没有子女,凡那修桥补路,爱老济贫的事,煞实肯做。虽是个卖豆腐的人,乡里中到却敬他。也有人常常的问他借银子使,他也要二三分利钱。人怜他是克苦挣来的钱,有借有还,倒从不曾有坑骗他的。
麻从吾知道这丁利国是个肯周济人的好人,打听了他卖豆腐必由的道路,他先在那林子边等着,看得丁利国将近走到,他却哀哀的痛哭,要往林子内上吊。丁利国看见,随歇住了豆腐提子,问道:“你这位相公年纪还壮盛的时候,因有甚事这等痛哭,要去寻死?”麻从吾说:“你管我不得,莫要相问。”
丁利国道:“你说是甚话!便看见一个异类的禽兽将死,也要救他,何况是个人?你头上戴了方巾,一定也是个相公,岂就不问你一声?你有甚不得已的事,或者我的力量可以与你出得力也不可知。”麻从吾说:“我是绣江县学一个廪生,家里有一妻一子,单靠这禀银过活,如今又把这廪银半扣了,这一半又不能按时支给;教了几个学生,又因年荒都散了。三口人镇日忍饥不过,寻思再没别策,只得寻个自尽。”丁利国道:“亏我再三问你,不然,岂不可惜枉死了?我只道有甚难处的事,原来不过为此!你可到我沈黄庄住么?”麻从吾道:“我又没有一定的房屋,何处不可去得。”丁利国又问:“你可肯教书么?”回说:“教书是我本等的营生,怎的不肯。”丁利国道:“你又肯到我庄上,又肯教书,你这三口人过日也不甚难。”
从豆腐筐内取出二百多钱递与他,“你且到家买几升米做饭吃了,待我先回去与你收拾一所书房,招几个学生,一年包你十二两束修。再要不够你搅用,我再贴补你的。”麻从吾说:“你不过是个做生意的人,怎照管得我许多?”利国道:“我既许出了口,你却不要管我。你若来时,只问做豆腐的丁善人,人都晓得。我后日做下你三个人的饭等你。”麻从吾道:“果真如此,你就是我重生父母一般,我就认你是我的爹娘。”丁利国道:“阿弥陀佛!罪过人子!我虽是子女俱无,怎消受得起?”说着,约定了,分手而别。丁利国回去,告诉了老婆子。
老婆子说:“我们又没儿女,他又没有爹娘,况又是个廪膳相公,照管得他有个好处,也是我们两个的结果。”
到了后日,老婆子家里做下了饭,丁利国老早的出去卖了豆腐回家相等。只见麻从吾领了自己妻、子。三个来到家中,除了三口光身,也别再没有行李。
其妻约在四十岁之外,蓬头垢面,大脚粗唇。若只论他皮相,必然是个邋遢歪人,麻布裙衫不整。其子只好七八周之内,玩皮泼性,掩口钝腮。如还依我形容,或倒是个长进孩子,补丁鞋袜伶俜。
进得门来,望着丁利国两口子倒头就拜,满口的叫爹叫娘。
却也丁利国两口子当真不辞,将那房子截了后半层与他住,多的与他做书房教书。人家有子弟的,丁利国都上门去绰揽来从学。出不起学钱的,丁利国都与他代出束脩。许过十二两的额数,还有多余不止。丁利国时常还有帮贴。其妻其子,一个月三十日倒有二十五日吃丁家的饭。
这麻从吾倒也即如那五星内的天毛刑切一般,入了垣,也便不甚作祟。一住十年,渐渐的真象了父子一般。住到十一年上,麻从吾出了贡。丁利国教他把那所得作兴银子一分不动,买了十来亩地;其上京的盘费,京中坐监的日用,俱是丁利国拿出银子来照管;又与他的儿麻中桂娶了媳妇。麻从吾坐完监,考中了通判。丁利国管顾得有了功劳,拚了性命,把那数十年积趱的东西差不多都填还了他。点了两卯,选了淮安府管粮通判,同了妻子四口亲人,招了两个家人合几个养娘仆妇。其一切打银带、做衣裳、买礼物、做盘缠,都是丁利国这碗死水里舀,却也当真舀得干上来了。丁利国道:“一来连年的积蓄也都使尽,二则两口子都有年纪上身,婆子也做不得豆腐,老儿也挑不动担子,幸得有了这个干儿子,靠他养老过活,也用不着那家事。”约过麻从吾挈家先去,丁利国变卖了那房子合些家伙什物,随后起身。麻从吾到了任,料得丁利国将到,预先分付了把门的人,如家中有个姓丁的夫妇来到,不许传禀。
不多几日,丁利国携了老婆,一个太爷太奶奶,岂可没个人跟随?又雇觅了一人扮了家人。既到儿子任内,岂可不穿件衣裳?又都收拾了身命。将那几两变产的银,除了用去的,刚刚的只够了去的盘缠。离淮安二十里外,寻了个客店住下,叫那跟来的人先到衙门上报知,好叫他抬出轿来迎接。
那跟去的人到了衙门口,一来是山里人家,原也不知事体;二来当真道是跟太爷的家人,走到衙门口大喝小叫。那把门的问了来历,知道是姓丁的两口子来了,把那跟的人掐了脖子往外一颡,足足的颡了够二十步远。那人说道:“你通反了!我是老爷家里跟太老爷太奶奶来的,你敢大胆放肆!”那皂隶不惟不怕,一发拿起一根哭丧棒来一顿赶打,打得那人金命水命,走头没命。
丁利国坐在店内呆等轿马人夫。店主人果道是粮厅老爷的爹娘,杀鸡买肉,奉承不了。跟的人回去学了那个光景,许多人大眼看小眼的不了。店主道:“这淮安的衙役有些撒野,见他是外路来的生人,不问个详细就发起粗来。这管家见他不逊,也就不与他慢慢的详说,就跑回来了;待小人自去自有分晓。”
那店主人恃了与衙门人熟识,走到那里问说:“今日是那位兄管门?怎么老爷的爹娘到了,住在我家,差了管家先来通报,你们却把他一顿棍赶回去,打了,这是怎说?如今太爷合太奶奶怒得紧。’我所以特来与你们解救。还不快些通报哩!”把门皂隶说道:“老爷从两三日前就分付了,说:‘只这两日,如家中有两个姓丁的男女来,不许通报。’适我问那人,果是姓丁的两口子,甚么叫是太爷太奶奶!你也不容留他,惹老爷计较不是当耍!”说得那店主败兴而归,问说:“老爷姓麻,太爷怎么又姓丁了?”丁利国道:“实不瞒你说。”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“他所以认我们是他的父母。”店家听说,嗔道:“原来脚根不正。老爷预先分付过了,待你们到此,门上不许妄禀,禀了要重责革役哩!”
丁利国听了这话,气得目瞪口呆,想道:“明日是初五日,他一定到总漕军门去作揖;我走去,当街见了他,看他怎的。”
过了一晚,清早起来梳洗了,雇了一只船,坐到城外,进了城,恰好府官出来,都上军门作揖。头一顶轿是太守,第二顶轿是同知,第三是麻从吾合推官的两顶轿左右并行。麻从吾穿了翠蓝六云锦绣雪白银带,因署山阳县印,拖了印绶,张了翠盖,坐了骨花明轿,好不轩昂。丁利国正要跑将过去,待扯住他的轿子,与他说话,被他先看见了,望着丁利国笑了一笑,把嘴扭了一扭。丁利国随即缩住了脚。麻从吾叫过一个快手去分付道:“那一个穿紫花道袍戴本色绒錾子巾的是我家乡的个邻舍,你问他下处在那里,叫他先回下处去,待我回衙去有处。”那人把丁利国让得回了下处。
麻从吾作揖回来,讲到衙内,合他老婆说了,要封出十两银子,打发他起身。老婆说道:“你做了几日的官,把银子当粪土一般使,这银子甚么东西,也是成十来两家送人的!”麻从吾道:“依你送他多少?”老婆说:“少是一两,至多不过二两!”麻从吾道:“也要够他盘缠回去才好。”老婆说:“是我们请他来的?管他盘缠够与不够!”
两口子正在商量,恰好儿子麻中桂走到,问说:“爹娘说些甚么?”老婆道:“家里姓丁的两口子来了,你爹要送他十两银子,我说怎么把银子当粪土,主意送他二两够了。”麻中桂问说:“是那个姓丁的两口子?”老婆说:“呸!家里还有第二个姓丁的哩!”麻中桂道:“莫不是丁爷丁奶奶么?”老婆说:“可不是他!可是谁来!”麻中桂问说:“如今来在那里?怎么还不差人接进衙来?慢慢打发饭钱不迟,何必先送银子出去?”老婆道:“呸!这合你说忽哩!送二两银子与他,就打发他起身;接他进衙里来,你还打发得他去哩?”麻中桂道:“你还待要打发他那里去?他养活着咱一家子这么些年,咱还席也该养活他,下意的送二两银子,也不叫他住二日,就打发他家去,怎么来!没的做一千年官不家去见人么?”老婆说:“你看这小厮,倒好叫你做证见!他养活咱甚么来?你爹教那学,使得那口角子上焦黄的屎沫子,他顾赡咱一点儿来!”
麻中桂道:“他只怕没顾赡爹和娘,我只知道从八岁吃他的饭,穿他的衣裳,他还替娶了媳妇子。他可着实的顾赡我来!”麻从吾道:“依你怎么处罢?”麻中桂道:“依了我,接他公母两个老人家进衙来住着,好茶好饭的补报他那恩;死了,咱发送他。”老婆说:“他姓丁,咱姓麻,僧不僧,俗不俗,可是咱的甚么人?养活着他!”麻中桂道:“他姓丁,咱姓麻,咱是他甚么人?他成十一二年家养活着咱,还供备咱使银子娶老婆的!”老婆说:“我的主意定了,你们都别三心两意,七嘴八舌的乱了我的主意。快叫人封二两银子来,打发他快走!”
麻从吾道:“打哩他嫌少不肯去,在外头嚷嚷刮刮的。这如今做了官,还同的那咱做没皮子光棍哩?”老婆照着麻从吾的脸哕了一口屎臭的唾沫,骂道:“见世报的老斫头的!做秀才时不怕天不怕地的,做了官倒怕起人来了!他嚷嚷刮刮的,你那夹棍板子封皮封着哩?”麻从吾道:“没的好夹他打他不成?”
麻中桂呆了半晌,跺了跺脚,哭着皇天,往屋里去了。把那二两银子封了,叫了路上的那个快手,分付道:“适间在那路上看见的老头子,他姓丁,你叫他老丁,你对他说:‘我老爷到任未久,一无所入,又与军门本道同城,耳目不便。’把这二两银子与他做盘缠,叫他即忙回去。你就同那歇家,即刻打发他起了身来回话。”
那个快手寻到他的下处,说了麻从吾分付的话,同了主人家催他起身。那丁利国不由得着极,说道:“我千金的产业都净净的搅缠在他身上,几间房子也因往这里来都卖掉做了盘缠,如今这二两银子,再打发了这两日的饭钱,怎么勾得盘缠回去!”那快手合主人家岂有不怕本官上司,倒奉承你这两个外来的穷老?原道他真是太爷太奶奶,三顿饭食,鸡鱼酒肉,极其奉承。如今按了本利算钱,该银一两四钱五分,要了个足数,刚只剩五钱五分银子。夫妇抗了褥套,大哭着离了店家。快手看他走得远了,方才去回了话。虽是麻从吾干了这件刻薄事,淮安城里城外,大大小小,没有一个不晓得唾骂的。
却说丁利国夫妇来时,还有路费多余,雇了头口骑坐,又有雇的那人相伴。如今雇的那人看了这个景象,怨声聒耳。丁利国只得将那剩的五钱五分银子,又将那领紫花布道袍都与了他,叫他先自回去。丁利国刚走到宿迁,婆子的银簪银丁香也吃尽了,脚也走不动了,人着了恼,两口子前后都病倒了。主人家又要赶他出去,店主婆道:“在家投爷娘,出家投主人。
他病得这等重了,赶他往那里去?万一死得不知去向,他家里有人来寻,怎样答应他?况且他说从淮安粮厅里来,这一发不好赶他别去。”店家听了老婆的好话,只得让他病在店里。过了两日,夫妇同日双双亡了。店家报了县里,差捕官来相视了,将他两件破褥卖了,买了两领大席卷了,抬到乱葬冈内埋了。
剩了几分银子,买了些钱纸与他烧化。店家落得赔了两日的粥汤,又出了阴阳生洒扫的利市。
再说麻从吾从打发丁利国起身之日,儿子麻中桂恼得哭了一场,就如害了心病的一般,胡言乱语,裸体发狂。又自从丁利国夫妇死的那日,衙中器皿自动,门窗自闭自开,狗戴了麻从吾的纱帽学人走,乌鸦飞进,到他床上去叫。过了几日,饭锅里撒上狗粪,或是做饭方熟,从空中坠下砖石,把饭锅打得粉碎。两口子睡在床上,把床脚飕飕的锯断,把床塌在地下。
又过了两日,这丁利国夫妇都附了,说起从前以往的事来,或骂、或咒、或大哭,除了麻中桂的夫妇,其余的人,没有一个不附了作孽的。作祟一日紧如一日。请了法官来镇,那鬼附了生人,或附在麻从吾两口子自己的身上,告诉那法官的始末根由。屡次禁制,无法可处。又去扬州琼花观里请了一位法师来到。那丁利国夫妇的鬼魂起初也还附了人诉说。法师道:“人鬼各有分处,你有甚冤情,只合去阴司理告,怎来人世兴妖?
混乱阴阳,法难轻纵!”叫:“取两个坛来!法师仗剑念咒,将令牌拍了一下,叫:“快入坛去!”只听那两个鬼号啕痛哭,进入坛内。法师用猪脬将坛口扎住,上面用朱砂书了黄纸符咒,贴了封条,叫四个人抬了两个坛到城外西北十字路中埋在地内。
虽是空坛,有鬼在内,谁知那两个坛都下老实的重。走路的看了,不知是甚么物件在内。从此之后,衙内照常安静。过了半月,下了一日多雨,这两个鬼忽然又在发作起来,比先作祟得更是利害,他说:“你下毒手,要我永世不得出见,我如何又得出来了?”问他说:“你已入在坛内,安静了半月,却是如何又得出世?”鬼说:“你那日抬了去埋,人见那坛重,只说里面有甚东西,每日有人要掘。只因有人巡视,不敢下手。昨晚下雨,巡夜的不出来,所以被人掘开,我们以得跑出。你断然还要去请那法师来制我么?我们两个如今躲在你两口子的肚里,凭我摆布,那法师也无奈我何。”只见麻从吾合他老婆的肚里扯肠子、揪心肝,疼得碰头打滚的叫唤,只哀告饶命,口里似“救月”一般,无所不许。鬼在肚里说道:“这肚里热得紧,住不得,你张开口,待我出去,你也还有几日命限,我两个且离却这里,先到猫儿窝等你两个去罢。”自此衙内又复安稳。
到了次年正月,麻从吾被漕抚参劾回籍,想那鬼说猫儿窝相等,要得回避,问那衙门人。都说:“如走旱路,离桃源二十里有个猫儿窝;如走水路,离邳州三十里有个毛儿窝。”麻从吾主意要由水路,回避那猫儿窝的所在,坐了本厅的官船。
过了邳州以北三十里上,只见丁利国夫妇站在岸上。麻从吾刚只说得一声“不好”,只见那两个鬼魂一阵旋风刮到船上。麻从吾合他老婆一齐的都自己采头发,把四个眼乌珠,一个个自己抠将出来,拿了铁火箸往自己耳内钉将进去,七窍里流血不止。麻中桂跪了哀求,鬼说:“我儿,你是好人,不难为你。
你爹娘做人太毒,我奉了天符,方来见世报应。”麻从吾合老婆须臾之间同时暴死。麻中桂买棺殡殓,不消说得。扶了柩回到明水,亏不尽两个月前,使了三百七十两银子,买得人家一所房子,麻中桂就把爹娘的棺木停在正寝,建了几个醮。到清明那日,双棺出殡。麻中桂满了服,也便低低的进了学。麻从吾做了八个月通判,倒在山阳县署了六个月印,被他刮地皮,剔骨髓,弄得有八千银子净净的回家。麻中桂买许些地土,成了个富翁,后来遭水劫的时候,也同那几家良善之人不到冲没,想必因那一点不忍负丁利国的善心所致。若论麻从吾两口子的行事,不当有子,岂得有家?可见虽说是远在儿孙,若是那儿孙能自己修身立命,天地又有别样安排。若因他父祖作恶,不论他子孙为人好歹,一味的恶报,这报应又不分明了。
再说那严列星的果报,更是希奇。且说了他两件小事,把那件古今未有的奇闻留在后回详说。他初次生了儿子,七八日屙不下屎来,胀得那小孩子的肚就如面小鼓一般,昼夜的啼哭。
仔细看视,原来那孩子没有粪门。这有甚法处得?只得看他死便罢了。第二年又生了个儿子,到了七八日,又是如此。一个游方的道人教他使秤梢头戳开。依了戳将进去,登时死了。第三年又生了个儿子,粪门倒是有的,那浑身无数的血孔往外流血,就如他使箭射的那土地身上一般。这等显应,他作恶依旧作恶,不知叫是甚么省改,只等后来尽头的异报才罢。真真是: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第二十八回 关大帝泥胎显圣 许真君撮土救人
善恶自中分,邪谿与正路。规矩遵循合冥行,神鬼能纠护。旌阳岂木雕?壮缪非塑。彰瘅明明当面施,人自茫无据。
——《卜算子》
严列星有一个胞弟叫是严列宿,与严列星同居过活,长了二十一岁还不曾娶有妻室。那严列宿自己做些小买卖,农忙时月与人家做些短工,积攒了几两银子,定了一个庄户人家周基的女儿周氏,择了三月十五日娶亲过门。那明水的风俗,妇婿是要亲迎的。严列宿拽做了一领明青布道袍,盔了顶罗帽,买了双暑袜、镶鞋,穿着了去迎娶媳妇。到了丈人家,与他把了盏,披了一匹红布,簪了一对绒花。也借了人家一匹瘦马骑了,顶了媳妇的轿子起身。
谁知严列星那种的几亩地,牛粮子种、收割耕锄,威劫那邻舍家与他代力,这地中的钱粮万万不好叫那邻家与他代纳。
但邻舍家既是不与他代纳,他难道肯自己纳粮不成?遂把朝廷这十来亩的正供钱粮阁在半空中,若是那里长支吾得过,把这宗钱粮破调了;如支吾不过,只得与他赔上。这一年,换了里长,还不曾经着他的利害,遂把他久抗不纳粮的素行开了手本递准,叫里长同了差人拘审。差人赵三说道:“这严列星是个有名的恶人,倚了秀才,官又不好打他。那一年也为不纳钱粮,差人去叫他,叫倒不曾叫得他来,反把那个差人的一根腿打折了。我是不敢惹他的。“里长说:“既是大爷准了手本,咱说不的去叫他一回再处。”赵三说:“这到那里,来回七八十里地,可是谁给咱顿饭吃,咱可好扑了去。”里长道:“这饭小事,我就管你的。”
两人走到半路,只见一个娶亲的来了。走到跟前,却是严列星的弟严列宿。赵三说:“咱定要拿他的哥做甚么?大爷又不好打他的。你敢啃他吃他不成?枉合他为冤计仇,不如拿了他的兄弟去好。”里长道:“你这倒说得有理。”赶上前,一个歹住马,一个扯住腿往下拉。严列宿认得是里长,只说:“俺哥的粮,你拿我待怎么?”里长说:“你弟兄们没曾分居,那个是你哥的?”不由分说,鹰撮脚拿得去了。
新媳妇只得自己到家,天地上拜了两拜。他嫂子给他揭了盖头,送他到了房内。到了起鼓以后,严列星指充是严列宿,走进房内。新人问说:“我在轿内看见把你捉将去了,你却怎得回来?”严列星假意说道:“你看么!咱哥种了地不纳粮,可拿了我去!我到了县里,回说不是我欠粮,我今日娶亲,从路上拿将我来。那大爷把差人打了十板,将我放的来了。将那布衫帽子都当了钱,打发了差人。”说着,替新人摘了头,脱衣裳。新人还要做假,他说:“窄鳖鳖的去处,看咱哥合嫂子听见,悄悄的睡罢!”新人不敢做声,凡百的事都惟命是听了。
再说严列宿拿到了县里,晚堂见了官,他回说是他哥名下的钱粮,他不当家主事。官问说:“分居不曾?”里长回说:“不曾分居。”官说:“不曾分居,怎说不干你事?”抽了三枝签拿下去打,剥他的裤子,从腰里掉出一匹红布、两朵绒花出来。官问说:“是甚么东西?”他回说:“是披的花红。因今日娶亲,从路上被人拿住。”官问说:“是方去娶,却是娶过回来?”回说:“是娶了亲走到半路。”官说:“放起来!”
说那里长:“你平日不去催他,适当他娶亲,你却与他个不吉利,其心可恶!”把那里长打了十板,把严列宿释放回家,限三日完粮。
严列宿因天已夜了,寻了下处,住了一夜。次早回到家中,走进房去,好好的还穿了新海青、新鞋、新帽,不是昨夜成亲的那个新郎。新人肚里明白,晓得吃了人亏,口里一字也不曾说破,只问:“还欠多少钱粮?”新郎说:“得二两五六钱方够。”新人将自己的簪环首饰拿了几件,教他丈夫即刻回去完了钱粮,不可再迟。新郎果然持了首饰,回到县里,换银纳粮。
新人到一更天气,等人睡尽了,穿着得齐整,用带在自己房里吊死了。次日方知。
严列星心里明白,严列宿那里晓得这个原故,就是神仙也猜不着。请了丈人丈母来到都猜不着。一个第二日的新人新郎,又两夜不曾在家,连亲也还未成,怎就吊死?这必定是宿世的冤业。这没帐的官司就告状也告不出甚么来,徒自费钱费事,不如安静为便。打了材,念了个经,第三日起了五更抬到严家坟内葬了。
晚间,严列星与老婆赛东窗商议:“可惜新人头上带了好些首饰,身上穿了许多衣裳,埋在地里,中甚么用?我们趁这有月色的时候,掘开他的坟,把那首饰衣服脱剥了他的,也值个把银子。”老婆深以为然。等到二更天气,两口子拿了掀锄斧头,乘着月亮,从家到那坟上,不上两箭地远。严列星使钁头掘,老婆使铁掀除。一时掘出材来,一顿打开材盖,掀出尸来,身上剥得精光,头上摘得罄尽,教老婆卷了先回家去。严列星还要把那尸首放在材内,依旧要掩埋好了回去。谁知他来的那路口,有小小的一间关圣庙。那庙往日也有些灵圣,那明水镇的人几次要扩充另盖,都托梦只愿仍旧。这晚,关圣的泥身拿了周仓手内的泥刀,走出庙来,把赛东窗腰斩在那路上,把严列星在坟上也剁为两段。把材内的尸首渐渐的活将转来,递了一领青布海青与他穿了,指与他回家的道路。新人走到半路,看见一个女人剁成两块,躺在地里,唬得往家飞奔。走到门口,门却是掩的,里边不曾关闩,一直到了自己房门叫门。
新郎唬得话都说不出口,只说:“我与你素日无仇,枉做夫妻一场,亲也不曾成得,累得好苦!葬过你罢了,你鬼魂又回来作祟?”新人说:“我不是鬼,我是活人。是一个红脸的人,通似关老爷模样一般,救我活了。但我身上的衣裳寸丝也没有了,他递了领青布道袍穿在这里。他把一个人杀在坟上,一个人杀在路上,都是两半截子。我来的时候,那个红脸的人拿了把大刀,还在坟上站着哩。”新郎说:“有这等奇事!”大声的叫他哥嫂,那有人应。只得开了门,放他进来,仔细辨认,可不是活人?穿的道袍原来就是他自己的。点起灯来,去到他哥嫂窗下叫唤,那里有个人答应。推进门去,连踪影也是没有的。心里疑道:“莫非杀的那两个人就是他两口子不成?他却往坟上去做甚么?难道好做劫坟的勾当?”叫起两边紧邻来,又央了两个女人相伴了他的媳妇,又唤起乡约地方一同往坟上去看,把众人都还不信。走到半路,只见两半截人死在道上,肠子肝花流了一地,旁边一大卷衣裳。仔细认看,果真是他嫂嫂赛东窗,一点不差。
严列宿拾起那卷衣裳抱了,又到坟上,望见一个人怒狠狠站在那里。众人缩住了脚,不敢前进,问说:“那站着的是甚么人?”凭你怎么吆喝,那里肯答应一声。又前进了几步,仔细再看,不是人却是甚的?众人又缩住了脚,拾了一块石子,说道:“你不答应,我撩石头打中,却不要怪!”又不做声。
将那石子刚刚打在身上,只听梆的一声,绝不动弹。众人说:“我们有十来个人,手里又都有兵器,他总然就是个人,难道照不过他?着一个回去再调些人来!”
谁知人也就都晓得,渐渐的又来了好几个人,都有器械,齐呐了一声喊,扑到跟前,仔细一看,却是庄头上庙里的关老爷,手内提了那把大刀,刀上血糊淋拉的,地上躺着两半截人。
倒下头去细看,真真的严列星,有甚岔路?斧子掀攫撩在身旁,材盖材身丢在两处。众人都跪下磕了关老爷的头,严列宿要收那尸首回去。众人说:“这样异常的事,还要报官相验,尸首且不要那动,这一夜且轮流守住了。”有回去的,进到庙中,神座上果然不见了关老爷,看那周仓手内的刀却没了,也走到庙门槛内,一只手板了那门框,半截身子扑出门外,往那里张看。
乡约地方连夜挨门进城,传梆报了县官。即时催办夫马,县官亲来仔细验看,用猪羊祭了,依旧将那泥像两个人轻轻的请进庙去站在神位上边。哄动了远近的人,起盖了绝大的庙宇。
那新妇周氏方将被骗的原委仔细说出,县官与挂了烈妇的牌扁。严列宿也还置了棺木,埋葬了四段臭尸。这等奇事,岂不是从洪蒙开辟以来的创见!若不是新近湖广蕲州城隍庙内的泥身鬼判白日青天都跑到街上行走,上在通报,天下皆知的事,这关圣帝君显灵,与那闻见不广的说,他也不肯相信。
只看当初那明水的居民,村里边有这样一位活活的关老爷在那里显灵显圣,这也不止于“如在其上”,明明看见坐在上边了!不止于“如在其左右”,显然立在那左右的一般!那些不忠不孝,无礼无义,没廉没耻的玩民,看了严列星与那老婆赛东窗的恶报,也当急急的改行从善,革去歪心。关老爷是个正直广大的神,岂止于不追旧恶,定然且保祐新祥。谁知那些蠢物闻见了严列星两口子这等的报应,一些也没有怕惧!伤天害理的依旧伤天害理,奸盗诈伪的越发奸盗诈伪;一年狠似一年,一日狠似一日;说起“天地”两字,只当是耳边风;说到关帝、城隍、泰山、圣母,都只当对牛弹琴的一般。
当初只有一个麻从吾跷蹊古怪,后来又只一个严列星无所不为,人也只说得有数,天也报应得快人。到了这几年之后,百姓们的作孽,乡宦们的豪强,这都且不要提起;单且只说读书的学校中,如那虞际唐、尼集孔、祁伯常、张报国、吴溯流、陈骅这班禽兽,个个都伤败彝伦起来。若要一一的指说他那事款,一来污人的口舌,二来脏人的耳朵,三则也伤于雅道,四则又恐未必都是那一方的人,所以不忍暴扬出来。但这班异类,后来都报应得分毫不爽,不得不微微点缀。那些普面的妖魔鬼怪,酿得那毒气直触天门,熏戗得玉皇大帝也几乎坐不稳九霄凌虚宝殿!倒下天旨,到了勘校院普光大圣,详确议罚。谁知这人生在世,原来不止于一饮一啄都有前定;就是烧一根柴,使一碗水,也都有一定的分数;连这清水都有神祗司管,算定你这个人,量你的福分厚薄,每日该用水几斗,或用水几升,用够就罢了,若还洒泼过了定住的额数,都是要折禄减算,罪过也非同小可。可见这人生在那有水的去处,把水看得是容易不值钱的东西,这那孟夫子也说是:“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,无弗与者,至足矣。”你却不知道那水也是件至宝的东西,原该与五谷并重的,也不是普天地下都一样滔滔不竭的源流。
就是山东古称十二山河,济南如跑突、芙蓉等七十二泉。
这等一个水国,河润也该十里。西南五十里内,便有一个炒米店,那周围有四五十里之内,你就掘一二万丈,一滴水泉也是没有的,往来百里,使驴骡驮运。这个所在又是通泰安的大路,春秋两季,往泰安进香的,一日成几十万人经过,到了这个地方,不要说起洗脸,就要口凉水呷呷救暑,也是绝没有的。
就是济南的合属中,如海丰、乐陵、利津、蒲台、滨州、武定,那井泉都是盐卤一般的咸苦。合伙砌了池塘,夏秋积上雨水,冬里扫上雪,开春化了冻,发得那水绿威威的浓浊,头口也在里面饮水,人也在里边汲用。有那仕宦大家,空园中放了几百只大瓮,接那夏秋的雨水,也是发得那水碧绿的青苔;血红色米粒大的跟斗虫,可以手拿。到霜降以后,那水渐渐澄清将来,另用别瓮逐瓮折澄过去,如此折澄两三遍,澄得没有一些滓渣,却用煤炭如拳头大的烧得红透,乘热投在水中,每瓮一块,将瓮口封严,其水经夏不坏,烹茶也不甚恶,做极好的清酒,交头吃这一年。
如河南路上甚么五吉、石泊、徘徊、冶陶、猛虎这几个镇店,都是砌池积水。从远处驮两桶水,到值二钱银子;饮一个头口,成五六分的要银子。冶陶有个店家婆,年纪只好二十多岁,脏得那脸就如鬼画符一般,手背与手上的泥土积得足足有寸把厚。那泥积得厚了,间或有脱下块来的,露出来的皮肤却甚是白嫩。细端详他那模样,眼耳鼻舌身,煞实的不丑。叫了他丈夫来到,问他说:“那个妇人这等龌龊,擀饼和面,做饭淘米,我们眼见,这饭怎么吃得下去?”那人说道:“这个地方,谁家是有水来洗脸的?就是等得下雨,可以接得的水,也还要接来收住,只是那地凹里收不起的,这才是大小男妇洗脸洗手的时候哩!”只得加了二分银子与他,逼住了叫他洗脸洗手,方才许他和面淘米。谁知把那脸洗将出来,有红有白,即如一朵芙蓉一般;两只胳膊,嫩如花下的莲藕,通是一个不衫不履淡妆的美人。
再如山西,象这样没水的去处比比都是。单说一个平顺县,离潞安府一百里路,离城五里外,止有浅井一孔,一日止出得五桶水,有数——县官是两桶,典史教官各一桶,便也就浑浊了。这是夏秋有雨水的时节,方得如此;若是旱天,连这数也是没有的。上面盖了井庭,四面排了栏棚,专设了一名井夫昼夜防守,严加封锁。其余的乡绅庶士休想尝尝那井泉的滋味,吃的都是那池中的雨雪。若是旱得久了,连那池中都枯竭了,只得走到黎城县地方。往来一百六十里路,大人家还有头口驮运,那小人家那得头口,只得用人去挑。不知怎样的风俗,挑水的都尽是女人。虽是那妇人,都也似牛头马面一般,却也该叫他挑水!毕竟也甚可怜。看了这等干燥的去处,这水岂是好任意洒泼的东西?
说起那明水的会仙山上数十道飞泉,两三挂水帘,龙王庙基的源头,白云湖浩渺无际,谁还顾说这水是不该作践的,作践了要罪过人子如此等念头?且是大家小户都把水引到家内,也不顾触犯了龙王,也不顾污浊了水伯,也不顾这水人家还要做饭烹茶,也不顾这水人家还要取支敬天供佛。你任意滥用罢了,甚至于男子女人有那极不该在这河渠里边洗的东西无所不洗。致得那龙王时时奏报,河伯日日声冤。水官大帝极是个解厄赦罪的神灵,也替这些作祸的男女弥缝不去,天符行来查勘,也只得直奏了天廷。所以这明水的地方,众生诸恶,同于天下,独又偏背了这一件作践泉水的罪愆。于是勘校院普光大圣会集了二十天曹,公议确报的罪案。
那二十曹官里面多有说这明水的居民敢于奢纵淫佚,是恃了那富强的豪势;那富强却是藉了这一股水利:别处夏旱,他这地方有水浇田;别处忧涝,他这地方有湖受水。蒙了水的如此大利,大家不知报功,反倒与水作起仇来,况且从古以来事体,受了他的利,再没有不被他害的,循环反覆,适当其时。
却是玉帝檄召江西南昌府铁树宫许旌阳真君放出神蛟,泻那邻郡南旺、漏泽、范旭、跑突诸泉,协济白云水吏,于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决水淹那些恶人,回奏了玉帝。那玉帝允了所奏,颁敕许真君覆勘施行,但不得玉石俱焚,株连善类。许真君接了天旨,放出慧眼的灵光,照见那明水的恶孽,俱与那天符上面说的一点不差,善人百中一二,恶者十常八九。
到了五月一日,真君扮了一个道士,云游到绣江县,渐次来到明水地方,歇在吕祖阁上,白日出来沿门化斋,夜晚回到阁上与那住持的道士张水云宿歇。
那张道士是一个贪财好色、吃酒宿娼,极是个无赖的恶少,也就是地方中一个臭虫。每日家大盘撕了狗肉,提了烧酒,拾了胡饼,吃得酒醉饭饱。间或阴天下雨,真君偶然不出化斋,他就一碗稀汤水饭,也不晓得虚让一声。几番家吃醉了,言三语四,要撵真君出去,说:“我这清净仙家,岂容游方浊骨,混扰玄宫!”真君也凭他罗唣,不去理他。
他坐了一把醉翁椅子,仰天跷脚的坐在上面,见真君出入,身子从来不晓得欠一欠。一日,把那椅子掇在当门,背了吕祖的神像,坐在上面鼾鼾的睡着。真君要出去化斋,他把那殿门挡得缝也没有。真君叹息说道:“‘指佛穿衣,赖佛吃饭’;你单靠了纯阳,住这样干净凉爽的所在,享用十方。这样的布施,怎就忍得把屁股朝了他面前,这般的亵渎?我待要教训他一番,一则他的死期不远,二则我却为甚管那纯阳的人?”踌蹰了半会,真君从他的旁首擦出去了。
真君每日化了斋,或到人家门上诵经一卷,或到市上卖药一回。卖的那丸药,就在那面前地下的泥土取些起来,吐些唾沫和泥,人岂有信他是仙丹的理?不惟不买他的药,见他这等,连斋也都不肯化与他。
一个人慌张张从真君面前走过。真君说道:“汉子,你住下!你的娘子产难,别人是没有药的;你把我这一丸药急急拿回去,使温水送下。这药还在儿手中带出,却要取来还我。”
那人大惊:“娘子生产不下,看着要死,他却如何晓得?但这泥丸如何得有效验?他既未卜先知,或者有些效验也不可知。”
持了药跑得回去。那娘子正在那里碰头打滚,他倒了一些温水,把那药送了下去,即时肚里响了两声,开了产门,易易的生下一个白胖的小厮,左手里握了他那一丸药。那人喜得暴跳,拿了这药,忙到他卖药的所在,真君还在那里坐着。这人千恩万谢,传扬开去。
人偏是这样羊性,你若一个说好,大家都说起好来;若一个说是不好,大家也齐说不好。这泥丸催产原也希奇,那人又更神其说,围拢了无数的人,乱要买将起来。真君说道:“你们且不要留钱,只管把药取去,照症对了引子吃下。我这药也全要遇那缘法:若有缘的吃下去,就如拿手把那病抓了的一般;你若是没有缘的,吃也没用。所以你们吃下药,有效验的,送钱还我不迟。”那些有病吃药的,果如真君所说,有吃下即好的,有吃了没帐的,果然是“药医不死病,佛度有缘人”。
从此后真君卖药大行,当了人,旋和泥,旋搓药。卖药的钱,也有舍与贫人的,或遇甚么生物买来放了的。忽然后来不卖了丸药,卖起散药来。那散药也不是甚么地黄、白术、甘草、茯苓合的,也是那地中的干土,随抓随卖。拿去治病,那效验的,与丸药的功用一般。
到了七月七日,真君说道:“我与你们众人缘法尽了,初十日我就要回我家山去。趁我在此,要药的快些来要!不止治病,即遇有甚么劫难的时候,你把我这药来界在门限外边,就如泰山一般的安稳。”只是那些读书的半瓶醋,别的事体一些理也不省,偏到这个去处,他却要信起理来,说道:“世间那得有这等事来!成几两子买了参、蓍、金、石,按了佐、使、君、臣,修合咀嚼丸散,拿去治那病症,还是一些不效,如今地下的泥土,当面和了哄人,成几百几千的骗钱!又说什么劫难的时候,把药界在门前,可以逃难。如此妖言惑众,可恶那地方总甲容留这等妖人在此惑世诬民!”大家诽谤。只是那些愚民百姓信从得紧,每人成两三服的买去,每服多不过两三茶匙。
从初七卖到初九日晚上,真君也不曾回到吕祖阁去,霎时不见了踪影。那些百姓,买得药的,有得至诚收藏的,也有当玩当耍,虽然要了来家,丢在一边的。
却说那吕祖阁的住持张道士见真君夜晚了不来,喜得说:“这个野道足足得搅乱了我两个月零四日,此时不来,想是别处去了。待我看看他的睡处还有遗下的甚么东西没有。”叫徒弟陈鹤翔持了烛,自己跟了,看得一些也没有甚么别物,只他睡觉的屋里山墙上面写有四句诗,细看那墨迹淋漓,还未曾干。
那首诗道:
箨冠芒履致翩翩,来往鄱阳路八千。
不说铁官当日事,恐人识得是神仙。
那张水云合陈鹤翔见了,不胜诧异,只是不晓得那诗中义理,不知说得是甚,但只心里也知道不是个野道士,必定是个神仙。两月来许多傲慢于他,自己也甚是过意不去。懊悔了一歇,收拾睡了。从此睡去,有分教张水云:不做仙宫调鹤客,改为水府守鲛人。
且看下回消缴。